房里拉着层层帘幕,安静得甚至可以数出呼吸频率,老板声音仍是一贯的低沉清晰,然而赵长庚却有瞬间犹疑,想是不是自己连日来紧张过度,以至出现幻觉。他如何能不知道,老生传递着恒都师团最精锐旅团的核心情报,为保这些消息及时传达,老板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甚至在从他假死脱身到良姜成功渗透的短暂间隙里,明知纸鸢是他的亲弟弟,仍然将其推上这个炮灰的位置,只为确保情报线路时刻联通。
津常的情报活动曾让东日军队吃了大亏,赵长庚说不清这个他曾经打过交道,在本土情报界拥有无数美誉的冈村中佐,究竟是冲他而来,还是冲津常总站,亦或者根本二者兼有。老板为他准备的脱身之法尽管实用,却着实称不得上选,那时津口地下情报网遭受重创,他这个素来低调的记者突然被反抗者枪杀,又紧接着来了个前仆后继的接班——糊弄旁人可以,但像冈村贤之助那样的老手,不可能毫无察觉。
所以赵启明从开始接手的,就是盘必输的棋局,区别只在于,他这个棋手赌上身家x_ing命,能够坚持多久。赵长庚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得心头发凉,他知道老板在玩火,而他的这个弟弟,真就天真得相信了一切,愿意去做那个扑火的飞蛾。其实走到现在他心里是庆幸的,庆幸天时地利人和,终于挣出了这一线生机,刚好够赵启明逃出来。可如今不过转眼,老板又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暂停这条线路的所有谍报活动,仿佛之前的步履薄冰全是笑话。
灯光明亮而柔和,圈圈光晕在黑暗里延展,似水面激起的涟漪。赵长庚垂眼盯着桌面反光,不动声色地调息着,让理智重新回归高地。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冈村贤之助南下根本不是简单地冲着自己和总部,这人野心超乎他们的想象,分明便是从最初就瞄准了老生。倘若年初津口的风波的确是冈村有意造势,那不得不说,他和老板都走错了棋。
屋中阒静,赵长庚恍惚觉得过了很久,却也清楚其实不过须臾。他下意识地向着老板迈出半步,连带着投在墙上的影子摇晃两下,压低声音追问:“老生和青衣出事儿了?”老板没有回答,他起身背手朝窗边踱去,似考量着透露多少消息合适,半响方才接道:“外线情报,继东日第九、第十三师团奉命迁出驻地后,恒都师团也收到指令,各部分相继有配合动作,唯独二十三旅团纹丝不动——你觉得这会是什么意思?”
赵长庚闻言皱眉,忽然觉着面前灯光晃眼得紧。他素来专攻情报,战场上的东西了解有限,却也知道,恒都师团向来是进攻多于守城的部队,这种四单位标准建制下,长官接到作战命令,少有不考虑配合,单留下两个联队的先例。何况若非中华兵力空虚,无暇在兼顾彭城与夏口之外护卫上珧,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将大好城池便宜东日,眼下东日协战部队均已入驻上珧,恒都师团更没必要分散力量用以守城。
事有反常处,往往就是情报的来源。赵长庚眉梢微动,视线越过柔黄的光亮,投向暗影里的老板:“特侦处和恒都师团杠上了?”冈村贤之助盯着久川重义,从津口直追到上珧却不急于动手,必定是确信二十三旅团内部有中华眼线,自然不会任由其随着军队迁移逍遥在外,若能拿到高层批示,也确实有个权力暂时限制联队行动。而恒都师团在这时急切行动,甚至不惜选择分离部队的下策,未必不是出于要等着瞧冈村好看的心思。
老板在窗帘投s_h_è 的y-in影下顿住脚,身上灰布长衣融进幕布,暗沉沉分不清轮廓。只听得一声哂笑不咸不淡地传出:“军队早就看特侦处不顺眼了,这冈村贤之助背后的主儿和恒都师团又效忠不同派系,你看这北井茂三几次退让,未必就真好欺负,他俩掐起来是早晚的事。”顿了顿仍道,“最好让他俩斗个两败俱伤,不过在此之前,老生和青衣的安全必须保证。”
赵长庚点头称是,老板说得风轻云淡,可他何尝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内线决不能暴露,所有不得已的漏洞,哪怕是用人命也要填上。就像在津口时,赵启明被带进师团大营接受审查,老板也是毫不犹豫的扔出陈正源。舍小保大,从理智上说的确是正确的选择。联络人总能更换,只要不暴露内线,一茬没了还有一茬顶上,但能打入敌军内部的,少了哪个,恐怕几年之内都再难以渗透进去。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白了就是如此。
两边再无他话,只有灯光莹然。稍许,老板踱步叹道:“应星啊,今儿已经是五号了吧?”赵长庚讶然应了声,一时不知老板话头要往哪里转去,但听那边继续说道,“也该动身了,到那边需要拜会的人少不得,这两天就准备准备吧!”那声音低沉得似沸水翻滚,赵长庚怔了怔,自知再没理由推拒,正要应答,忽听门口急急敲了三下,有人急步进来。
来者正是方才言语提及的机要秘书杜诚,他手中拿着张抄录电报的方格纸,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情。看见赵长庚在场,似乎有些诧异,目光逗留稍许,到底没说什么,但径直走到老板面前,将手里东西端端正正地递送上去。屋里静得出气,赵长庚看不清老板没在y-in影里的脸色,只模糊见那人两道浓黑剑眉蹙了蹙,接着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杜诚略微低头:“就在刚才,您若有吩咐,说不定还赶得及回信。”说罢余光偏斜,却是又瞄了眼站在旁边的赵长庚。赵长庚将这番举动看在眼里,心头咯噔一跳,尚不等他忖度如何开口,已听老板冷着声音招呼:“你来看看吧。”交递过来的是张牙白色厚Cao纸,尚未经过转译,满篇皆是报务员笔迹潦Cao的数字。
赵长庚握纸的手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那是多层加密的密文,从停顿规律看,底本恰是自己让出的那套《说文解字》。通篇电文没有报头也没有落款,只连注两个URG,显然发报时间非常紧迫。八点半前,前去接应纸鸢的人已回报任务完成,他们绝不可能带着电台通过盘查,那乌禾接到的人究竟是谁?此时在上珧城中占用专属频率发报的人又是谁?
老板冷厉的声线直抵耳膜:“上面说什么?”赵长庚张了张嘴,强压下心中惊悸:“前信有误,敌目标仍在华北主力,夏(口)安,勿动。”语毕不待老板发话,已先行扣住杜诚手腕,急道,“去报务室,我认得他的手迹!”赵长庚入行九年,少见得如此失态,杜诚心中纳罕,不免看向老板,见他微微颔首应允,这才急步跟上,领人去找收报电台。
其实在赵长庚译出那份电文时,屋里三人心中都已明镜似的清楚:纸鸢的撤退到底出了岔子。眼下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纸鸢抗命留在上珧,以他人假扮自己出城,要么就是他已被俘变节,供出所有情报,让特侦处得以反间。临时住所的报务室安置在地下室,两人赶到时,屋里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滴答声响与电流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由电力支撑运转的空间。杜诚在最里间的电台前停下,以目示意赵长庚。
女报务员似觉察背后动静,抬头看眼来人,摘下耳机,视线仍不离闪烁的提示灯:“杜秘书、赵科,对方还在发报,已经超过安全时限,要不要立刻切断联系?”电流声穿透耳机,单调而迅捷地作响着,赵长庚没有说话,示意报务员让开,自己坐在她的位置上,微调了发报频率,旋即以最快速度回应:0500 0354 5388 1779 0010 0441 0010 4249 3662 1037 2110 2482 4168 4016 0500 2973(立刻撤离,这是命令!)
已然来不及进行复杂的转译,而明码无疑会将对面行动暴露得更快,赵长庚只能尽量权宜,选择从未在华中电报中使用过,眼下却是最简省又不至一眼看穿的反切法进行加密,期望对方能有足够的默契来领会。方才电报响起时,他就已经认出来了,对面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赵启明没有变节,也没有按计划出城,但如今不是追问为什么的时候。
沉寂的指示灯再次亮起,他知道对面懂了,那个人在以同样的方式向他传讯:0155 0108 0657 3949 0657 0192(再见,哥。)隔着三十公里的矮山,中华与东日,赵启明在向他告别。赵长庚突然想起,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人也说着同样的话,目送他走远。他盯着闪烁的指示灯,直到红色灯光彻底消失不见,好像那时他看着幼弟的身影淹没在西天余晖里。
第26章 XXII 启明第十一
四月初的夜风透窗而入,仍是凉得彻骨,久川重义闻到江水潮气,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耳中电波滴滴答答,像苏绣细密的针脚,又像江南连绵的y-in雨。津常站密码底本五花八门,但说到底,当中使用的转译法则,却不过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久川重义确信,此刻响着的,是套从未在各站台备注过的译法。
可那节律又分明如此亲切,以至于让他在这个四面楚歌的时刻,脑海中浮现出的竟不是各色密文组配,而是儿时恬淡静远的光景。他恍惚记起那个如今想来也不过总角的少年声音,当时曾那样认真而耐心地教他:“他前切天。天,显也,在上高显也。天,坦也,坦然高而远也。”久川重义摘下耳机,想真是奇怪,这电文打眼看去分明是堆乱码,上千亿种可能,怎么就让他瞎猫碰死耗子般,先入为主地给破译出来了。
0500 0354 5388 1779 0010 0441 0010 4249
力入切立,苦得切刻,丑列切撤,丑知切离。
对面语气强烈地命令他立刻撤退,久川重义听得出发报人渗透在电流里的速度与力道,乃至每个尾音不自觉的震颤。那是份带着情绪的电报,浓郁得如同羊毫饱蘸墨汁,不待触及纸面便要堪堪坠落。真不应该啊,他甚至不适时宜地想,此时坐在总部,指点那么多生死的家伙,若知道他已决意阵前抗命,会是个什么心情:诧异、震怒,还是局面陷入失控的短暂无措?他回味着电流刺破空气的振响,然后突然愣住。
他明白对面是谁了。这条线路自建立起便把《说文解字》做为密文的第二层底本,此事老生和青衣知道,自己知道,老板知道,接任的良姜和他死在津口的兄长也应该知道——还有对面发报的这个人。在这种紧要关头,另辟蹊径地以其为反切参考给他传讯,说明这人不仅知晓密文底本,更在脑子里印着整套古籍,所以才能够于这样短暂的发报间隙里翻译、组织,甚至信手拈来新的对译规则,向自己发号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