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将琴扶于膝上,轻轻一抚琴弦,心中有了主意,说道:“今日诸位先生齐聚百珍斋,使得此处蓬荜生辉,周老爷敬重风雅,更见一般,某曾谱得一首《我有嘉宾》,可做庆贺。”
因周绪是个宽厚的人,我亦不怕因弹了别的曲子而得罪他。果真见他伸手笑道:“七师傅雅兴,自然不敢阻挠。”
我闻言,挑动琴弦,略显沉涩的音调顿时响起的。
这是当初弹了一次乔老五的宝琴后,留下的疑难杂症。不管我何时弹奏自己的琴,总觉得声音略显黯哑,不够轻灵空幽。
外人自是听不出别的门道。
一曲罢了,周绪带头鼓起掌来,笑道:“好啊好,七师傅,一年不见,你的琴艺又上一层楼了,真令我钦佩啊!”
说着,一面亲手倒了一杯酒递到我的面前,笑道:“七师傅,我敬你一杯!”
我连忙倾过身去,接来酒杯托在手中向在座的老先生们都示意了一下,这才一口仰尽。
周绪又倒了一杯,托在手中笑道:“七师傅,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是否肯允。”
我笑:“周老爷但讲无妨,某无不从命。”
周绪笑道:“我家三儿前几日刚过了十岁的生日,我想,十岁大上若还不知雅乐清歌,只怕日后惹人笑话,不是书香门第出生的作风。因此想请七师傅每日来我家,指点小儿学琴。”
他望向我,颇为殷勤:“七师傅,您意下如何呢?”
亦有人在一旁笑:“周老爷的束脩一定不会少,如此美差,七师傅可不要推拒啊!”
我抿嘴一笑,说道:“是,周老爷抬举,某不胜感激。”
说着,我自己从桌上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送到周绪的面前使劲碰一下,一仰脖子,又是一杯。
“一杯可不算敬意。”不知是谁又说,跟着送过一杯。
这些老儒平时看着正经,几杯酒下肚,也是一腔的坏水。
我来者不拒,统统喝了。
直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有些头晕了,我才推开琴站了起来,踉踉跄跄两步,扶头笑道:“各位老爷慢用,某去洗把脸就来。”
走了两步,脚下都有些虚浮了。
好容易走出了屋子,我腿上一软,猛地往前一栽,幸而及时扶住了楼上的阑干,不至于栽一个大跟头。
抽出腰间的扇子扇了扇,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深秋了,还随身带着一把扇子。
扶着阑干往楼梯口走,楼上悬着的六角红灯笼闪得我眼晕耳昏,就快醉倒在地上了。
我低头走着,忽然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
其中一人说道:“这些日子回来,怎么不见你找我出来玩了?”
另一人轻笑一声,说道:“我家五哥在家里不出门,我怎么好撇下他单出来逍遥?”
那人便笑道:“哦?老五哪里是个闲得住的?必定是得了哪家的美人在手,这才迈不了步子了。你偏在家里打扰人家,多不识趣?”
另一人笑道:“呸!若是得手了,我还至于被他拘在眼前训斥?”
“什么样的人,他乔老五都拿不下?”
我一听“乔老五”三个字,唬得心跳漏了一拍,酒醉上了头,身子僵着不能动,只得连忙转过身去,扶着一根大柱子背对着他们,等他们过去了,我再走。
那人笑道:“是个难缠的,是沁芳楼的琴师,叫……对,叫仙栖来着!”
一听此言,不由得我如五雷轰顶一般。
原以为这些日子乔炳彰不曾找上门来,已是渐渐淡去了兴致,没想到他暗暗憋着,不知要使什么坏!
“仙栖?”先前说话的人把我的重复了一遍,说道,“沁芳楼我熟悉啊,怎么不曾听得这号人物?生得如何?与那个长秀比又如何?”
他们竟在我身后站住了,就地开始谈论起来。
不知是酒的后劲,还是听得的话太过震惊,我眼饷耳赤,两腿软得像面条一样。
他们没玩没了,又说道:“这个仙栖是个琴师,不肯贱卖给我五哥,所以才闹僵了。说起来,生得倒是好极了,那长秀虽然生得也好,却不如他钟灵毓秀多矣!”
另一人便笑开了:“好你个老六,遇上美人,都会说起成语来了!”
他笑了笑:“改日,我可要去会会这美人,看看是不是朵真玫瑰,还带着刺儿!”
被人当玩物似的谈论实在不是件快事。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扶着阑干悄悄地往楼下挪。指望着能趁他们不在意,悄悄地走开。
谁知最近点背,总该临着我倒霉,就听背后一声喝:“站住!”
那说话的两个人中的一个绕到我面前,我连忙低下头,不让他看清我。
他喝令我:“抬起头来!”
我闷声说道:“小的貌丑,恐惊吓两位老爷。”
“貌丑?”他冷笑两声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莫名眼熟呢?”
另一人也凑了过来,笑道:“老六,你和一个下人说那么多干嘛?”
被称作老六的人忽然拽过我手中的扇子,在手中转了两圈,猛地递过来抵在我的下巴上,愣是要把我的下巴抬起来。
我急忙扭过脸去。
谁知他却冷笑:“你以为我和我五哥一样怜香惜玉?”说着,硬是拿手来扳我的脸。
酒醉之下,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猛地一推,竟将他推开半步!
跟着慌不择路,夺步就要往楼下跑。
还没跑下两层,就被抓住了后颈上的衣服。
我又恼又急,扭过身来就撕打那只手。
那人抓住了我,就不肯松,硬生生拖了我从台阶拖了上来,跟着一手摁住我的肩,一手来扳我的脸。
迷迷糊糊中,我竟还能想到,他摁着我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酒上了头,加上刚刚跑的两步,我早已晕头转向,就快吐出来了,哪里还挣扎得了?
那人甚是容易地抬起我的头,往我脸上扫了一眼,忽然视线凝在我的脸上,跟着问道:“你是谁?”
被我推了一把的那人冷笑:“谁?刚刚咱们还在谈论他,这会儿你问谁?”
扳着我脸的那人愣住了,半天笑:“你就是仙栖?难怪老五念念不忘,就连我见了也……”
必定不是好话,否则他怎会噎住?
可我脑袋里一团乱麻,哪里还理得清?我只知道那先前被我推了一把的乃是乔炳彰的胞弟乔炳坤,行六,故我们也喊他一声“六爷”,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至于眼前这个,我却不能认得。
乔炳坤冷笑:“少和他废话,扛回咱们的包厢,给我五哥乐呵乐呵!”
那人却犹豫道:“这不大好吧?他肯定是出来应局的,一会儿人家找不到他,岂不要着急?”
乔炳坤大约是记恨我推他,说的极为y-in险:“管他是不是出局子呢!我们乔家还怕别人来找麻烦?”说着,要来拉我,又道:“你不扛,我来!”
我难受得厉害,只能捂着脸喃喃地说道:“我不跟你走,不跟、不跟你走……”
那人却挡开乔炳坤伸过来的手,抓着我的两个胳膊把我半拎了起来,跟着一矮身,将我拽到了背上,双手拽住我的手,缓缓站了起来。
幸而他起身起得慢,不至将我喝下去的酒全都抵出来。
我迷迷糊糊地只觉得他们要带我去阎罗地煞府,却全然反抗不得,只得一个劲地嚷:“我不、我不去!放我下来!”
只怪我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竟忘了这地方不干净,什么豺狼野狗的都有。
那两人扛着我,走了两步,跟着一踹门,进了一处包厢内。
就听得乔炳坤邀功似的笑道:“五哥,你瞧我带谁给你来了!”
跟着乔老五的声音y-in魂不散地响起:“你又弄了什么破烂货色来诳我?”
“破烂货色?五哥,你可不要后悔!”
说着,转过身来笑:“表哥,五哥他不要,烦劳你再把他扛回去吧!不拘扔在哪儿都成!”
扛着我的那个人犹豫不决,慢慢往门口去。
就听乔炳彰带了几分不确定,开口说道:“等会儿!”
跟着,一阵脚步声,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脸颊上。温热,不像白天握着的宇文钊的手一般冰凉,亦不像宇文钊的手老茧遍布。
这是双保养极好的贵族子弟的手。
我迷迷糊糊地想。
“仙栖!”不知为何,听上去带了十分的激动。
这年头,真是什么怪事都有。我这么想着,竟趴在别人的背上,沉沉的睡去了。
第16章 谁是君子?
醒来的时候,脑仁穿针般的疼,脑袋里像装满了晃荡的水。
使劲眨巴了两下干涩的眼睛,这才隐隐开始看清眼前的事物——这就是宿醉的害处——头顶的床梁雕着小狮子,莫名的眼生。
难道我还没醒?难道我还在梦中?
我扭了一下脖子,忽然听到一声轻笑,连忙转过脸来,却对上乔炳彰带着玩笑的目光。
他坐在床沿上,轻笑:“舍得醒了?”
我大惊失色,抱着被子猛地往床里头扎。
他似乎觉得好笑,看着我一直躲到了最里面,这才笑道:“现在想起来躲,是不是迟了?”
我牙齿上下打磕,还是强撑着问他:“我为什么在你这里?”
乔炳彰故作思考状,调笑道:“昨晚我把你带回来,你醉的口齿都不清楚了,还夸我这里是神仙宝境呢!你果然不记得了?真叫我伤心啊!”
装模作样,虚情假意。
我坐直身子,说道:“我要回去!”
忽然发觉不对劲,低头一看,见身上穿的绸缎白衣,不是我自己贴身的那件,又惊又怒,问他:“我的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