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忽然有点意思起来,平白的献什么殷勤?
我笑了笑:“不是不想去,去,也得和亲近的人去。”
陆隶忙笑道:“那些人才能算得上亲近?”
我笑了:“亏陆公子还是个读书人呢!这么浅显的道理您也不知道?上有父母先祖,下有妻子儿女,再不然,还有朋友兄弟。这三类人,都是最为亲近的。”
陆隶笑道:“那对你来说,何人才能算得上亲朋好友?”
金兰之交、贫贱之交、莫逆之交……不知为何,我脑海中闪过这一串的词汇,想到的,都是师哥的面孔。
我笑笑,不回答他。
陆隶却又说道:“我有一干酒r_ou_朋友,平时吃吃喝喝笑笑,全都不当真,偶尔想和人说几句真心话,却没有一个能说上几句的。你说,我是不是很悲哀?”
我笑:“陆少爷的福气,不是我们升斗小民能明白的。”
陆隶叹了口气:“仙栖,你这样的冷漠真叫我伤心。”
我摇头:“不是一路人,难讲一路话。我与陆少爷攀不起亲近二字。”
陆隶噗嗤一笑,说道:“仙栖,你可真像块硬石头!”
他说着,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把扇子,递到我面前,笑道:“我拿了你的,你不妨收下我的,今后见面,也就算是认识了。”
我不想留下他的东西,遂笑了一笑,扭过脸去看马车外。
陆隶拿着扇子的手不肯收回,执意笑道:“我知道,你和老五有纠葛,可那是你和老五的事,你不能为此就把我们一竿子都打死了。”
他用手臂杠了杠我:“仙栖,你是个明白人,我说的难道不合情合理?”
他说起话来倒比乔老五拎得清楚,我那时耳根子软,脸皮又薄,一下没忍住,噗嗤也笑了出来。
这么一笑,刚才凝滞的气氛一下子也就活跃了起来。
我接过他递来的扇子,缓缓展开一看,乃是一幅墨梅傲雪图,梅树枝干如骨,一笔笔泼墨极重,看得出是多年功夫之所在。我顺着画,望向落款,乃是“青城居士”四个字。
我遂笑问:“这青城居士是谁?闻所未闻,可这画作却是罕见的有风骨。”
陆隶听了很是受用,微笑道:“不才,正是在下的别号。”
我听了,这才真的震惊起来,以为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有学之士,不由有些羞惭,低头笑了笑,合拢了扇子说道:“多谢陆少爷厚爱。”
陆隶笑道:“陆少爷这三个字实在不亲厚,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你以后就叫我越之。”
我愣了愣:“越之?”
他大大的应了我一声,点头,笑:“是啊,这是我的表字,这样,不就亲厚多了?”
这也就是他们读书人家的习惯,我们穷苦人家不还是一个名字念到死?谁还有什么字不字的?
不过我也就是在心底腹诽一番,到底不能再和陆隶摆脸色了,遂笑道:“好,承蒙陆少爷看得起。”
他故意瞪眼,笑:“还陆少爷呢?”
我不好意思了:“越之,越之。”
陆隶见我应承下来,眉眼上都染了笑意,一个劲地跟我吹嘘着蜀地的风土人情,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害臊。
我默默听着,只是笑叹他们表兄弟,真不是一样的人。
事后回想起来,亦只能感慨一句自己年少无知,不更世事。譬如人家说“字如其人”四个字,可有多少j-ian佞之辈还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么?
马车在沁芳楼的门口停了下来,陆隶率先跳下去,深吸一口气笑道:“马车坐久了,果然也是会气闷的。”
我跟着跳了下来,一抬头望见题着“沁芳楼”三个大字的匾额,竟觉得倍加亲切。
我向陆隶告辞,立刻就想飞回我那屋子,躲回我那一方清净之地。
陆隶却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在我略显愕然的目光中,笑了一笑,说道:“仙栖,五日之后是犬子的百日宴,你能否前来赴宴?”
他看我张口就要拒绝,连忙补充:“就当给我个薄面。”
我硬生生把果断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想了个委婉许多的措辞,说道:“越之,这是和你的亲朋好友相聚的日子,若是想聊字画,我们可以改日再约。”
陆隶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神色。
突然间,我竟莫名觉得自己无情起来,一时嘴快,补充说道:“不过你要是想让我前去伴奏应唱,只管和黄妈妈说就是了。”
他听了,骤然一笑:“真的?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我默了一默,答应去唱曲?这有什么难得的,也值得他高兴?
我不明白他突然的展颜是为何,匆匆点了点头就想走。
陆隶又笑道:“真好,仙栖,你不知道,我总觉得问过你自己的意思,你自己答应了,我心里才能痛快。”
我被他缠得有些烦闷起来,且他说话云里雾里,颠三倒四的,实在叫我琢磨不透,只得应付着笑道:“越之不必如此,仙栖本就是伴唱的琴师,不管是谁定下了,自然都该赴约的。”
说完,一揖到底,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多谢专门送我一程,告辞了。”
话音未落,我掉头就跑,一早上起来受到惊吓的y-in影还没完全消散,我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和他满嘴拽文拽词的乱说?
路上好几个扫地抹窗户的小姑娘和我打招呼。
听她们脆生生的叫一声“七哥”,我心里说不尽的受用。
紧赶慢赶走到我自己的屋子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宇文钊坐在屋门口上,一只手扶着他那柄宝剑,一只手拿着干净绢帕,正在擦拭他的剑。
那剑已然明晃晃的让我眼前晕眩,被他擦来擦去,更是泛着一股骇人的银光。
宇文钊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放慢了脚步,生怕一个动静,惹恼了他,他挥剑就能杀人。
谁知他抢先抬起头,张口就问:“你昨晚去哪儿了?为什么没回来?你的琴怎么叫别人送回来了?”
这可奇了,他平时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现在怎么倒关心起我去哪里了?
我迈脚要从他身边跨过去,顺口答道:“我喝醉了,在别人家里借宿一晚罢了。”
宇文钊突然大喝:“你站住!”
像突然凭空霹雷,吓得我一个哆嗦,僵在门口,一只脚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落下去。
他望向我,眼中说不出的不爽滋味:“果真?”
他这么一说,叫我想起今天一早醒来,发现居然身在乔炳彰府上的震惊和之后遭受的屈辱,一时间羞愤难当,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逼视着他,内心说不出的郁闷和愤怒。
宇文钊居然被我看得不自在了,他扭过脸,半天闷声说道:“你不回来,应该提前说一声,省得……”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悬在那里叫我实在摸不着头脑,见他亦是郁闷,只得耐下心问他:“省得什么?你究竟怎么了?”
宇文钊猛地站起身来,走开两步,背对着我说道:“这几天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一早就想走的,没想到你不在。我们江湖上人有个规矩,受人一恩,日后必当报答。你救我的这笔,权且记下,日后有机会,我必报!”
我怔了怔:“你要走了?”
宇文钊沉默片刻,说道:“是,不过走之前,我打算教你一招用作防身。”
我下意识问他:“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宇文钊答得飞快:“没有。”
他这么一答,反叫我心里疑云更大了,只是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勉强。
宇文钊果然说到做到,教了我一招反擒拿手。只是我没有这样的底子,学起来慢,为难他亦有耐心,直到把我教了个□□分,这才罢休。
眼看天色不早了,他仍是要走。
我不解:“多待一天不行么?明天一早再走也不迟。”
宇文钊摇头:“不必了,我即可上路就好。”
我拗不过他,无法,只得把他送到秦淮河的渡口。
宇文钊逆风站在渡口,风将他的头发连着发带乱吹。他看了我一会儿,从衣领里拿出一把很是精巧的匕首递给我,说道:“这是我的爱物,送给你防身。”
他怎么还想着我防不防身的事?
心里却着实感动。宇文钊这人,确实不是个温和良善的人,难得他一直挂记着我。
我刚接过收下,他就转身要走。
我连忙唤住他,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我佩戴了多年的一枚玉坠,虽说不是什么极品好玉,可亦是我多年的爱物。
我将玉在手中攥了一攥,递给他,笑:“这亦是我的爱物,换你的匕首吧,也不算亏欠了。”
宇文钊接过玉坠,似乎怔了怔,他颔首:“……好。”
说完,再不耽搁,转身上了船。
只是我这人多愁,只目送得他的船只远去了,才折回。
第18章 前奏
自从乔炳彰与我约下一月之期后,果真信守诺言,再也找过我,只是不知为何,沁芳楼开始一日日的凋敝了起来。
先是几个年轻姑娘的局子一个比一个少,紧接着,月生她们的常客也渐渐不来了。
现在白日愈发的短,黑夜愈发的长,原本该是她们应局子赚钱的时候,却萧条了起来。她们常四五个一桌推骨牌,把一吊子钱扔得噼里啪啦的解闷。
只是黄妈妈的脾气开始见长,眉头时常紧锁着,坐在那儿不停地翻账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看出个花。
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沁芳楼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最难熬的是月生,她没了收入,难以支撑她和卢十郎两个人的日常用度,再说不进账,黄妈妈也开始变得不近人情起来,隔三差五就要撵卢十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