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月之约
不得不说,长秀吹笛子的时候,真是丰神俊秀,漂亮极了,连我看了,亦有爱怜之意。
只是乔炳彰的视线太过灼热,叫我越发烦躁起来,只得借口解手出去。
刚一走出屋子,扑面而来的寒意立即叫我清醒起来。
冷风吹在身上,解了酒热,亦缓解了我内心的烦躁之意。我叹了口气,缓缓在廊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月色皎然。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思念起母亲来,想念她在我头顶上摩挲的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想念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微笑着说:“仙栖,秀儿是弟弟,你要多照顾他。”
那时候,我还和长秀走得很近。
那时候,亦没有今时今日的尴尬。
我只觉面上一凉,不由怔怔拿手去摸,只怪是酒喝多了。
忽然间,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我一惊,急忙转过脸去,就见陆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递来一块干净手帕。
我连忙用手背擦去了眼角滚落的那一滴断肠泪,摇了摇头,笑了。
陆隶亦笑了笑,颇为苦涩地说道:“方才,实在是……对不住了。”
我愣了愣,笑:“你为何要道歉?”
他苦笑:“你是我请来的,原本是请你一同和我们玩的,如今却叫你动气,我亦不能劝,心里实在惭愧。”
我微笑了一下:“他们都是你的表亲兄弟,你自然不能说什么。”
我顿了顿,见他仍是闷闷不乐,遂又笑道:“越之,你不向着他们我已经很知足了,又何必耿耿于怀?”
“你不生我的气?”他问。
我摇头:“为何要因为乔老六而和你置气?”
陆隶的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他握住我的手,晃了晃:“仙栖,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我含了几分真诚的笑来:“越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啊!”
陆隶闻言,若有所思,茫然道:“真的么?”
我偏了头,问他:“你为何自贬为坏人?”
陆隶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方说道:“仙栖,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和炳彰他们不都是一样的么?不都是富贵人家养出的纨绔子弟?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叫我一时难以领悟,遂笑道:“越之,你怎么了?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啊!”
陆隶恍若未闻,只顾自言自语:“唉,也许我与他们,也真的并无两样。”
我笑:“怎会?”
陆隶却缓缓松开了握着我的手,摇头:“仙栖,你怎么像初见世事的孩子?无知得令我心惊。”
我听了,不由皱眉:“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白玉月光下,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愧疚神色。我想,一定是我弄错了,不然,他为何要愧疚呢?
陆隶见我开始打量他,不由扭过脸去,闷声说道:“罢了,别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了。”
我心里疑惑,但不愿意勉强他说,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静坐了一会儿,陆隶忽然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我眼皮底下。
我低头一看,只见他托了一串佛珠在手中,便玩笑道:“咦,你是把预备着出家用的东西拿出来了么?”
陆隶果然笑了笑,他温言说道:“仙栖,这是给你的。”
“给我?”我疑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给我这个?”
陆隶却抓住我的手,翻了过来,让我掌心朝上,缓缓把佛珠放在了我的手上。
他笑:“这是我从栖霞寺里请回来的,那里的香火灵验极了,能保佑你平安如意的。”
我托着佛珠,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
陆隶便拿起那串佛珠,亲手给我挂在了脖子上,完了又仔细看了看,笑道:“挺好的。”
我摸了摸那串佛珠,笑着叹了口气。
陆隶忙问:“为何叹气?你不喜欢?”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很喜欢,只是想到白白拿了你这一串佛珠,心有惭愧罢了。”
陆隶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我,说道:“记得么,我说过,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又何必与我见外?”
我亦是感动,还没来得及表示,就听背后一声不y-in不阳的笑,来者说道:“表哥,你和仙栖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头皮一麻,下意识蹿出去两步。
乔炳彰见我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不由恼怒起来。
他的视线落在胸前刚挂上的佛珠上,目光更为y-in沉起来。
饶是我刚才拼命一场,仍对这样的视线心生畏惧,不由又后退了一步。
倒是陆隶站了起来,沉定着微笑:“我出来吹吹风,遇见了仙栖,就和他多聊了两句。老五,怎么着,这也要你批准么?”
“仙栖?”乔炳彰越发不悦起来,“何时表哥与个琴师这么熟稔了?”
陆隶不是我,自然不怕他,反问道:“一个琴师?仙栖在你眼里仅仅是个琴师么?”
乔炳彰的目光立即投到我的身上,随即又飞快地挪开了。
他压低声:“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和我抢?”
我脑袋里转不过来——抢什么?
陆隶闻言,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他别过脸去,不看乔炳彰,亦不看我:“……不,我怎么会和你抢?”
乔炳彰得了保证,点头道:“表哥,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朝我走了一步,见我又跟着往后退了一步,便站定住脚,说道:“你不进去?里头大家正等着听你的《牡丹亭》呢!”
我想起自己应了他,只得点头,称:“知道了。”
遂低了头,脚下一道烟似的从他身边窜了过去,连他的衣角都没擦到,生怕他突然来拉扯我。
唱《牡丹亭》倒也不难,唱曲的,谁没学过几段昆曲打底子?
我唱《寻梦》的《懒画眉》一段,那杜丽娘怀了春,连眼前的□□也可喜起来,于是说道——
最撩人□□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这段原本时常唱,月生更是爱在海棠花下唱这几句。我以前不懂,常问她,这几句怎么就让你念念不忘了?
月生说,这四句勾人心魄。
那时,我总不能明白。
今日唱起,不知为何竟有些如痴如醉了。
不觉洒下泪来。
这泪却不是悲伤的,亦不哀痛,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蕴藏在其中。如繁花盛开在枯枝上,亦如久断香火的案台上燃起袅袅香雾。
我只觉心越升越高,几乎要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了。
脸上亦是越烧越热。
恍若那天宇文钊的面前,我亦是这般的失态,亦是这般的难以自矜。
我只怕是害病了。
一曲唱罢,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烧得我如一汪春水般溢溢将出了。
只得丢下一屋子的人,捂着脸落荒而逃。
听见好几个人在背后叫我,却也顾不得了。
楼道口放着一面落地镜,我瞥了一眼,不由地愣住了。
镜子里的那人饧着一双桃花眼,眼中溢着滚滚的柔波蜜意,脸红得好似偷染了胭脂,就连眉梢尾角,亦沾染了醉色。
我怔怔上前两步,一手抵在镜子上。
那镜面却凉得好似十二月的寒冰。
我一个寒噤,越发迷糊起来,这镜子里的人,真的是我么?或者,是个很像我的幻影罢了。
身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说话声。
“找见他了么?”
“没有。”
“外面漆黑的,这酒楼里又没多大,他能去哪儿?”
“你若不放心,我们再找找。”
“越之,我最近越发焦急起来。倘若叫别人抢先得了手去,我心里岂不要遗憾死?”
“你既然心急,为何又来找我讨主意?”
说话的声音在此断了一会儿,我贴在镜面上,身躯不受控制地缓缓滑了下去。
那人又说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土匪强盗,纵然得了他的身子也是无趣。总要他服服帖帖、顺顺意意的才好。”
“那你又何必抱怨!总说这样的牙疼话!”
那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得听不见了,我只觉得累,很想在这地上一睡了之。
忽然一人搂住了我,急急忙忙地摇晃我:“仙栖,仙栖!怎么能在这儿睡?”
我费力睁开眼来,迷迷糊糊看不清。
只怕是那一海碗的酒后劲厉害,这会把我快醉死了。
那人更加用力地来晃我:“仙栖,你醒醒,我送你回去!”说罢,打横一把抱起了我,就要往外走。
我拽住他,嘟囔:“别……等长秀一起走。”
那人反问:“为何要等长秀一起?”
“……别叫六爷他们再欺负了他去。”我分辨不清来人,心里却记挂着长秀。
那人似乎愣了愣:“……不会。”
“什么不会?”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门口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晃得眼晕,我使劲眨了眨眼,慢慢看清了抱着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