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喜婆素日见了些世面,一见张起灵气宇不凡,赶紧施了个万福,陪着笑将方才之事讲述了一遍。
听完,张起灵本来无波无澜的眼中也不由多了几丝不解,他垂眸看向地上蜷缩做一团的少年,少年此刻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张脸上早被血迹和泥土弄得五花八道,几乎能辨得出的就只剩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了,但那里头除了惧怕,还有些呆滞之气。
张起灵不由心头一动。
“你为何要拦人花轿?”他问道。
少年嗫嚅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我……想回家,我,我走不动了,坐轿子可以不走路……”
言语神态,俨然不是他这年龄所该有的。
果然如此!
“他是个傻子。”张起灵淡淡道。
“晦气,原来是个傻子!”
“嗨,真是误事!”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耽误了这半天,竟然是跟个傻子怄气,一时也只能笑叹几句,只怕误了吉时,赶紧收拾了,继续起轿前行。
张起灵见花轿远去,自己也准备起身赶路。
不料刚走了两步就被人扯住,他低头一看,少年脏兮兮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摆,正扬着花猫似的脸怯生生地看着自己,青肿的嘴唇张合了几次才挤出了几个字:“大,大,大叔……”.
☆、怀恻隐结伴而行,感善良心生异动
这声结结巴巴的“大叔”﹐让向来罕有表情的张起灵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仔细打量着少年﹐只见他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虽然此刻满头满身都是方才挨打弄出的污渍血痕﹐但仍能看出他原本肤色白皙﹐容貌清秀﹐加上一身衣服质地做工均属上乘﹐想来应该也不是出身寒门小户﹐受过什么劳苦之人。
那他怎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虽然心里有些疑问﹐但张起灵素来不是个多事之人﹐况且一向冷面懒口﹐因此也并未打算开口询问﹐只是冷冷盯着少年﹐且看他要如何。
张起灵这种态度﹐若是换了别人﹐早就退三舍了﹐可吴邪根本就不懂得看人脸色﹐再加上方才挨打时被他所救﹐所以此刻自然就把他当作了自己的靠山﹐因此不仅不知松手﹐反而更是双手齐上﹐紧紧抱着张起灵的大腿吶吶哀求﹕“大叔﹐我...... 要回家。 ”
要是眼前的大叔不答应﹐自己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吴邪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干脆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张起灵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情﹐怔忪了片时﹐只好耐了- xing -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吴邪一听张起灵开口问他﹐赶紧狠吸了口气﹐将尚未出口的一声呜咽给憋了回去---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这才含混不清道﹕“我叫吴邪﹐爹娘二叔三叔叫我小邪﹐王盟叫我少爷﹐小花妹妹叫我阿邪﹐秀秀妹妹叫我吴邪哥哥。我家在很大的一个园子里﹐有很多房子﹐还有很多人﹐我屋子前面有一棵很大的树﹐上面有两个鸟窝......”
“我问的是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张起灵忍不住打断了他。
“家﹐家就在...... 大园子里。 ”吴邪被他问得愈发呆滞起来﹐半天才回道。
“那你家附近有什么, 比如有名的店铺﹖”张起灵只好换了种问法。
吴邪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想起了什么﹐立刻欢叫起来﹕“是了﹐我家附近有好多卖好吃的﹗我三叔带我去吃过﹗有桃花糕﹑杏仁茶﹑橘子饼﹐还有肉......”
“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爹爹就叫爹爹呀﹗二叔就叫二叔﹐三叔叫三叔......”
张起灵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他没想到﹐这傻子竟然傻得如此彻底。
不过﹐从吴邪的话中﹐他还是得出几条线索--至少知道他姓吴﹐出身大户﹐且家在一处繁华市镇里。他们现在所处的这条路﹐可通往几个市镇﹐其中最大的还是余杭城﹐如果带了这少年去寻找﹐应该也并非太难﹐只是要费时间﹐但不知这少年是因何流落到此处﹐如果是从家中走失或被人拐带的,想必他家人此刻也正在四处寻找,这样倒好打听,但若是被家人遗弃的﹐只怕就不光是要费时间这么简单了。
吴邪见张起灵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看﹐本能就又怕了起来﹐缩了缩脑袋﹐紧抱着张起灵大腿的双手也不由松开来﹐怯怯地叫了声﹕“大...... 叔......”
张起灵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刚好对上吴邪泪濛濛的眼﹐那目光虽不灵透﹐但里面的惊恐不安倒是显露无遗。张起灵自认不是心软之人﹐但面对这样一个傻子﹐不知怎的﹐就是硬不起心肠来撇下他不管﹐或许﹐就因他是个傻子﹐一个连家人姓名家住何处都不知道的傻子。
他暗叹一声﹐一伸手握住吴邪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低声道﹕“走吧﹗”
吴邪愣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刻就咧嘴傻笑起来﹕“太好了﹗大叔送我回家了﹗”可刚一笑﹐又牵得脸上被打出的伤口痛了起来﹐即刻又“哎哟”连声呼起痛来。
张起灵见吴邪那张花猫儿似的脸此刻已经肿起了好高﹐唇角颧骨更是淤青发亮﹐略一思忖﹐便解下身上的包袱﹐从里面翻出了一块干净的布巾来﹐又取下水囊﹐倒了些清水将布巾浸- shi -﹐将吴邪脸上的污物血渍擦拭干净﹐又找了瓶散淤活血的疮药给他涂抹了一遍。
吴邪虽然嘴巴里一直哼哼着叫痛﹐可还是听话地凭他摆布。
收拾完毕﹐张起灵这才又对吴邪道﹕“走吧。 ”
顿了顿﹐又接了一句﹕“你先跟我走﹐待我办完事情之后﹐再帮你寻找父母家人。”
吴邪听到他肯带自己走,就已经很高兴了﹐哪里还管什么时候送他回家﹐赶紧频频点头﹐小狗一样跟了上去。
如今是五月头的天气﹐此刻正是下晌日光毒辣之时﹐吴邪自早上至今﹐大半日水米未进﹐再加上之前又走了许久的路﹐还挨了一顿暴打﹐因此还没走上片刻﹐就已经是脚步踉跄了,被张起灵远远落下了一截。
“大叔﹐我...... 走不动了﹗”吴邪眼见张起灵走远了,唯恐他不等自己,只好气喘吁吁地喊他。
张起灵本来为了将就吴邪,已经放慢了脚程,此刻只好停下,回身看着他。
等吴邪挣扎着跑至跟前,早已是满头满脸的汗水﹐人也摇摇欲坠。
张起灵看了吴邪两眼,又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瞬﹐便俯身弯下腰来﹐对他道﹕“上来﹐我背你。”
吴邪一听可以不用走路﹐立刻欢叫一声﹐趴到了张起灵背上﹐双手张开就圈住了他的脖子。
张起灵一僵,垂眸看了看搭在自己胸前的两只手---它们还紧紧揪扯着自己的衣襟,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后还是一言未发,反手兜起背上的人,就起身继续赶路。
背了一个和自己身量几乎相仿的人,尽管说对张起灵来说并不甚费力,但终归是别扭,只是为了赶路,也计较不了许多。
吴邪趴在张起灵背上﹐只觉得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甚是舒服﹐不由高兴地哼唱起来﹐又不时对着道旁的野花野草或偶尔经过的飞虫蝴蝶发出“呵呵”傻笑﹐如同发现了宝贝似的大呼小叫﹐或拍着张起灵的肩让他看。
张起灵从未同人如此“亲近”过﹐本已十分不惯﹐见吴邪还如此聒噪﹐更是不禁狠皱了几次眉头﹐沉声叫他别再扭来动去﹐他一出声﹐吴邪就老实了下来﹐但不过安分上片时之后就又固态复萌了。
如是几次之后﹐张起灵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干脆任他胡闹﹐只作听不见﹐自顾加快脚步赶路。
就这样走了半个多时辰﹐吴邪竟然自己渐渐没了声息﹐脑袋也搭在他肩上﹐不再动弹。张起灵本以为他睡着了﹐也不甚在意﹐片刻之后却听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大叔﹐我﹐我饿。 ” 仿佛是证明一般﹐背后随即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腹鸣之声。
张起灵只好将人放下。
他出门素来不带干粮﹐此刻荒郊野外﹐连户人家都无﹐更别说有什么酒棚食肆之类﹐他想了想﹐便将吴邪拉到道旁﹐交代道﹕“等在这里﹐切莫乱跑﹗”
见吴邪点头答应﹐他便飞身奔入了道旁半人高的草丛中﹐几个起落之后﹐就没了踪影。
吴邪看得睁圆了双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叫了几声“大叔﹗大叔﹗”
当然无人应答。
吴邪本想追过去﹐可想到张起灵方才的交代﹐又不敢乱动﹐直急得在原地转圈﹐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在张起灵不过片刻之后就返来了﹐手上还提着一只半大的野兔。
吴邪见他回来﹐立刻欢叫一声扑了上去﹐一把就抱住了他胳膊﹐嚷嚷道﹕“大﹐大叔﹐你回来啦!我﹐我还以为你飞走了呢﹗”
张起灵一滞﹐随即轻轻扯开吴邪的手﹐避开那张几乎都要贴到自己脸上的满是傻笑的脸庞﹐低声道﹕“走吧﹐给你弄吃的。 ”
他带着吴邪寻了条小溪﹐将兔子洗剥干净﹐又拣了些干草树枝生起火﹐烤起兔肉来。
吴邪从来没见过张起灵所做的这些﹐只觉得很是新鲜好玩﹐便绕着张起灵团团直转﹐不时模仿他的动作﹐要给他帮忙﹐却险些跌入水中﹐慌张之中又被野蜂蛰了耳朵﹐痛得直哭。
张起灵见他添乱﹐只好吓他道﹐若是不安分﹐就不给他吃﹐吴邪这才彻底老实下来﹐呆呆蹲在火堆旁﹐动也不敢动﹐只眼巴巴地盯着火上愈来愈香的兔肉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