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还是“要紧事”?梁峰挑了挑眉:“让他们进来吧。”
江家父子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内院。按照道理说,这边应该是点着烛火的,毕竟是梁家主子,就算再节省三五支灯还是有。可是奇怪的是,堂下确实没有燃起香烛,只在院角c-h-a了两支火把。又有火把又有月光,把院内照的分外明亮,厅堂反而遮蔽在了淡淡的y-in影中。
那位恶疾缠身的郎主,此刻正斜倚在凭几上,淡淡月光映在那张玉如的面孔上,看不清什么病容,反倒显得高深莫测,贵气逼人。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面容古怪的羯人,高鼻深目,一双招子还是蓝汪汪的,就像夜里偶尔会遇上的野狼。
江匠头只就觉得双膝有些发软,心砰砰跳的厉害,赶忙带着儿子走上前来,跪倒在梁峰面前,叩首道:“郎主恕罪,小人有要事禀报!”
“哦,是什么事情?”梁峰答的不咸不淡,听不出情绪。
江匠头打了个哆嗦,连头都不敢抬:“小人该死!小人鬼迷心窍,受了田裳那小老儿的诱骗,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来告知郎主啊!”
只是一句话,梁峰就听出了江匠头的来意。这是来告密的,就像污点证人,想用坦白从宽来换取从轻发落。看来田裳是要出手了,但是手下的阵营不太牢靠,直接就崩了盘。
轻笑一声,梁峰懒懒道:“怎么,田裳不想用你了,要换吴匠头打头阵?”
此话一出,江匠头背上立刻冒出层冷汗,没想到郎主早就盯上了田裳,恐怕连他们的密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幸亏自己来的早,要是等姓吴的发难了再来,真就晚了啊!
心底暗自庆幸,江匠头不敢怠慢,竹筒倒豆子似得招了出来:“郎主饶命啊!都是姓田的心怀不轨,贪图府中的管事大权,我不过是个匠头,又怎有丝毫歹念。只是他鼓动了吴匠头,说是想用桑叶歉收来为难郎主,还篡改账薄,弄出了欠债的契书。这种背主之事,我真是听都不敢听,才连夜来给郎主回禀!”
边说,他边呜呜的哭了起来,简直委屈到了极处。然而堂上之人并没有出声的意思,这么不尴不尬的哭了几声后,江匠头实在是忍不住了,偷偷抬眼去看。厅堂之上,还是黑乎乎一片,看不清对方神色,但是那双比天上的星子还亮的黑眸,直勾勾望过来,冰冷刺骨,仿佛能看透人心。江匠头心头一紧,赶忙又把头扎了回去。这是个什么意思?郎主他不信,还是看出了什么……
江匠头正胡思乱想着,上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窑里烧的私货,是怎么发卖的?”
这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吓的江匠头浑身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郎主……小人,小人受人鼓动,一时鬼迷心窍。陶坊都是给府中烧陶,只有坊里轻易拿不到赏赐,几户匠人都要吃饭啊郎主……”
他的哭喊没有换来任何同情,那声音依旧冰凉:“是自己开的铺子,还是找人寄卖的?”
江匠头还想说什么,身后,江倪突然拉了他一把,直起身答道:“启禀郎主,是托人寄卖的,主要是烧些大件的东西,卖给胡人。不过今年并州有些乱象,店家已经不收这些粗糙货物了。”
听儿子这么说,江匠头额上冷汗都要被吓出来了,赶紧补救道:“郎主明鉴!我们陶坊真的入不敷出,每年府中发下的粮食还不够几户吃嚼的,又没地可耕,实在是为了活命啊……”
梁峰没理睬这种卖惨的说辞,冲那个神情紧张,却有些眼色的年轻人道:“坊里只能烧陶吗?没法出瓷器?”
“烧瓷的技艺可是不传之秘,坊上怎么能烧?传说中的瓷火更是难得一见,我们也试过些法子,但是根本无法提高窑温。”江倪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位郎主并不在乎他们贪墨的那点东西,反而对窑里的事务极为关心。这些话都恰恰问在了点上,看来他是真的需要能帮上手的人,一味的求饶哭闹,只会让人看轻。
果真,梁峰微微颔首:“如果能提高窑温,烧出瓷器。现在的并州,还能销出去吗?”
“能!”江倪肯定答道,“若是有真正的瓷器,不愁那些胡人不动心。就算没有钱粮,他们手上也有不少马匹牛羊,瓷器可都是贵人用的,绝不会没有销路!只是烧瓷一事太难,就算坊上都是世代烧陶的老手,也未必能够制出好瓷……”
有一说一,毫不含糊,这才是梁峰想要听的。他手上最缺的就是人才,特别是懂得经商之道的人才。这小子不但能迅速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还能对答如流,就已经达到了他的基本要求。不论能否烧出瓷器,这都是一个可以收归己用的家伙。
梁府这种半农奴制的生产方式,下面人不想法偷捞好处才是奇事。这么偷偷摸摸都能干出番事业的,稍微给点自由,恐怕就能别开生面。更何况他确实也知道些提高火焰温度的方法,比如ch-ou拉式的风箱。既然陶坊识趣又不算蠢,他不介意把这些人收为己用。
“善。”梁峰微微坐直了身体,“弈延,把他们压下去。”
这话一出,江倪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郎主怎么突然变脸,要把他们关起来?刚刚不是还说的好好的吗?
江匠头更是脸色惨变,哆嗦了起来。都是自家儿子大嘴巴,直接把陶坊的老本给掀了,这下郎主责罚,可不就羊入虎口了?!
“郎主,郎主!我们真是来通禀消息的啊……”
江匠头忍不住爬前两步,想要凑到梁峰面前。然而弈延的动作比他快上几倍,手里的长槍一抡,直接砸在了他背上,把他压趴在地。
这是要杖责吗?江倪扑了上去:“郎主,主意都是我出的!你责罚我吧,饶了我爹……”
梁峰却道:“明日吴匠头真的如你们所言,这次便饶了你们。如若不然……”
他y-in险的停了一下,扭头对弈延道:“找两个人,好好看着他们。”
这下,父子俩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看来郎主只是为了验证他们的密报是否属实,并不是真的要责罚他们。只要姓吴的一来,他们便安全了!这下,惊恐又变成了侥幸,两人不敢再说什么,乖乖跟着弈延退了下来。
看着那两条略显佝偻的背影,梁峰轻笑一声。这一张一弛,立刻击碎了江家父子的预设防线,以后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了吧?
不过田裳比自己想的还要j-ian猾怯懦,既然挑了人送死,他就却之不恭了。梁峰对绿竹吩咐道:“去唤阿良来。”
第27章 动手
一晚安眠, 大早上吴匠头就爬了起来。织娘阿绫还没有离开, 殷勤的伺候他起床穿衣。这也是织坊的好处, 几位匠头各有司职,但是就属他坊里的小娘多。不论是织娘还是桑妇,巴望着来织坊的女人数不胜数, 也让他这个匠头占尽了便宜。
“今儿不穿新衫,去把那件带补丁的麻袍拿来。”看着阿绫拿来的衣物,吴匠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今日可是去哭穷的,穿这么好的衣衫岂不闹了天大笑话?
换上了青色的麻袍,又跟阿绫腻歪了一会儿, 吴匠头才草草用了些冷食, 带上契书往主院去了。
此刻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那群跑的尘土飞扬的泥腿子也不见了踪影,应该是收了操。吴匠头冷哼一声, 要不是家主闲着没事练什么部曲, 府上哪会有这么多事儿。织坊可是梁府的销金大户, 每年花在绫罗绸缎上的银钱就不知多少。等到过两年再迎娶一个新妇, 才是真正发达的时候。他可不能让郎主晕了头,把该用在织坊上的钱,挪用到其他地方去。
迈着稳当当的八字步走到了内院门口,吴匠头调整了一下神态,堆起笑容对守在门口的仆役说道:“今天是阿方你当值啊。劳烦通禀一声,就说织坊的匠头有事求见郎主。”
说着,一吊钱滑到了阿方手心里。那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吴匠头一眼,转身向屋里去了。过了片刻,他又走了出来,对吴匠头说道:“郎主在书房,跟我来。”
怎么一大早就到了书房,他不是病的很重吗?吴匠头不敢多想,赶紧跟了上去,来到书房门前。阿方显然没有进门的资格,只是轻轻叩了叩门,不一会儿,就有个小丫头推开了门,上下打量了吴匠头一眼,脆生说道:“进来吧。”
吴匠头也是个尝惯了女色的,立刻眯起了眼睛。这小娘子根骨不错,长开了绝对是个尤物,也不知被郎主收用了没?然而 y- ín 邪念头只是一闪,他就板起了面孔,垂头向房内走去。
一进书房,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就跟打翻了药罐儿似得。虽然有好几架书简,又有屏风案几,但是吴匠头依旧一眼就看到了书案前端坐的男人。比起郎主,刚刚那个小丫头的容色就完全不算什么了。身为织坊主事,吴匠头当然见过家主,但是头一次发觉这人美的有些吓人,似乎那深深病气,反而给他平添几分鲜活,不像以往那样跟块木头似得了。
不敢多看,他赶忙在书案前跪下,带着哭腔叩首道:“郎主!小的无能,织坊快要撑不住了啊!”
这一声叫先声夺人。甭管织坊有没有问题,家主心里肯定都要打个突,这样下面的铺垫才好继续。
然而这一声就跟石沉了大海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响。吴匠头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赶紧又磕了个头,道:“郎主,今年大旱,桑园已经绝收了!桑叶又黄又干,丝户根本不收啊!这下织坊可就拿不到今年的新丝了!小郎君还在长身体,今年若是没有丝缎,可怎么裁制新衣?!”
害怕梁峰不明白缺丝的重要x_ing,吴匠头还专门把梁荣拉了进来。孩童一年四变,正是拔个头的时节,若是没了新裁剪的衣衫,问题可就大了!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此事的重要x_ing,书案之后端坐那人淡淡开口:“那可如何是好?”
吴匠头等的就是这句,连忙说道:“恐怕要从账上领些银钱,去打点蚕农,让他们给咱们留足了生丝。我知道一些养蚕的小户,从他们手里收丝,能便宜个两成。若是把桑院里那些桑田佃给他们,恐怕还能再便宜些!”
“需要多少钱?”
问话的声音里依旧没有任何烟火气,吴匠头提起了精神,半直起身子道:“只要三万钱就行!小的保准能收来上好的生丝!哦,对了,还有去年麻田歉收,织坊也欠下些外债。原本打算用桑钱来抵,现在怕也要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