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上党十县,并非都是这样勤政的好官。轮到涅县时,只见那位高县令一敛大袖:“去岁县中匪患,百姓多受骚扰,无心耕种。还请府君播下钱粮,救灾安民。”
虽然禀报的是这样糟糕的政绩,但是高县令面上毫无愧色,反而有种属于士族的矜持。此子乃是陈留高氏别枝,自持身份,当然不会像其他县令那样恭敬。开口便要钱粮,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梁峰眉峰一挑:“需多少钱粮?”
算都未算,高县令张口便道:“五千石当能缓过春荒。”
这可是梁峰一年俸禄的两倍有余,他张口便来。大堂之中,不由一静。这位新任太守,毕竟来主政时间太短,碰上高氏这样的门第,要如何应对呢?
谁料梁峰冷冷一笑:“五千石救灾,并不算多。但是涅县所缺的,却不是钱粮。”
说着,他从面前的案几上拿起一物,扔在了高县令面前:“这是从涅县周遭剿灭的山匪口中得来的口供。去岁县衙加收赋税,逼得百余人逃离县府,投身贼匪。敢问这赋税,因而会增?”
高县令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拿出这样的东西,慌忙道:“都是东赢公出兵,方才加赋……”
“出兵需用的是府库军粮,涅县府库,为何空虚?”梁峰扔出了第二个问题。
“多,多年灾疫,府库存粮都要赈灾……”高县令额上已经见汗。这问题实在刁钻,总不能说他把府库中的钱粮花用一空吧?
“若是赈灾,郡府中何为不见涅县呈交的文书?”梁峰的语气彻底沉了下来。
赈灾可不是谁想赈就赈的,就算当时从权处置,之后也要禀报备案。否则府库岂不成了县令的私库?像郭郊那时就是挪用军粮,收容流民,后来动用府库存粮,也赶忙补足,还造册平账,不敢疏忽半分。
而涅县呢?要流程没流程,要钱粮没钱粮,倒是养出了一堆贼匪,险些惹出祸事。这么大规模的匪患,本身就有极大问题。而封建社会能造成这样情况的,唯有官逼民反!因此在平乱之后,梁峰便派人仔细打探,看看这涅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又是元会上突然问责。高县令就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抓住了要害。
平乱都是两月前的事情了,高县令哪能想到对方隐忍不发,到这时才骤然发作,嘴巴张合几下,终于结结巴巴道:“下,下官接任时,府库便,便有缺漏……实,实不是下官所为……”
“那私自收容流民,侵占官田,擅用吏员匠人,挪用赈济之粮,又是谁所为的呢?”梁峰捡起另一本册子,再次抛到了他面前。
高县令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这样的事情,不少地方官员都在做,可是做是能做,被人查出来,依旧是个问题。更别说之前给的那批赈济粮草,连平乱的粮食都吞,实在是推诿不得啊!然而这事他做得隐秘,怎么被这个病秧子查的一清二楚呢?
眼见对方满头大汗,梁峰扔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还有两地山匪,招供与涅县府衙有所来往,不知高县令如何解释?”
“府君!府君这,这真是贼人污我啊!”高县令哪还敢犹豫,跪伏在地。别的事情,不过是他昏庸不能,贪墨过度。但是通匪,可就是另一个罪名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承认。
梁峰冷冷一笑:“无妨,高县令自可与那贼匪对峙。来人,带高郎下去!”
两旁立刻来人,抓住了高县令的衣袖,向外拖去。这一下,高县令反而不跪了,怒而喝道:“梁子熙,我可是士族出身,是朝廷认命的县令!你怎能如此辱我?!”
是啊,他再怎么说,也是高氏子嗣。这样被拖出大堂,就地免职,如何能说得过去?!难不成,这姓梁的想用心腹替代自己的位置?他怎敢如此!!
梁峰冷冷一笑:“高郎勿虑,新任涅县县令,将由杨邺暂代。如今匈奴乱起,放你留在任上,反而会失了x_ing命,相信朝廷和贵家主也该明白我的苦心。”
高县令愣住了。他出身陈留,并非上党人士。但是梁峰所说的杨邺,却出身上党本地士族,虽然家道中落,但是身份非庶族能比。何况最后一句,更是让人无法辩驳。莫说是匈奴来袭,就是之前的匪患,便险些攻破了县城。涅县可是与西河国交接,万一大军来袭,他真能守得住吗?
所有怨恨,立时憋在了腹中,高县令浑浑噩噩被拖了出去。大堂之中,再次陷入静默。刚刚禀报政绩过的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幸亏没有违背郡府下达的政令,谁能想到这位府君只是区区两月,就能把一县之事查的如此透彻?下手又如此干脆果决!
而那些尚未禀报的县令,头上也不由落下汗来。费力咽了数次唾沫,武乡县令才道:“府,府君恕罪。武乡胡人众多,民生凋零。去岁虽然有不少羯胡回返,但是田地荒芜已久,府中存粮也不够,恐怕,恐怕春耕要受影响……”
“武乡现有流民多少?”
“七十六户,不过荒地众多。若是有,有三千石粮,应当能垦荒维持春耕……”那县令哆哆嗦嗦答道。
“从高都调运三千五百石,送往武乡。春耕务必要恢复生产,安置流民。”梁峰语气不变,淡淡吩咐道。
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武乡县令赶忙叩首:“多谢府君!下官必尽心安民!”
梁峰却一摆手:“上党多年灾疫,有些县确实难以为继。不过只要各县官吏齐心,安民抚民,生民自会如牧草,欣欣而生。若有难处,自可禀明府衙。天子把这一郡之地交予我手,便是让我为朝廷,为百姓谋利。诸君且不可贪图私利,把这重任忘在脑后。”
这番话,说的有礼有节,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能当上县令的,必然都读过圣贤书,听到这样的话,有人崇敬,有人羞愧,亦有人暗暗下定决心,至少不能让这位府君挑出错来。不过心里怎么想,落在面上都是一片歌功颂德。
“府君实乃忠良之士!”“下官定尽心竭力!”“不敢苟安忘责……”
看着下面或是真诚,或是谦卑的面孔,梁峰微微一笑:“愿诸君皆能记住今天所言。今日乃是元日,来人,摆宴。还请诸君畅饮,以庆佳节!”
有了杀威棒,自然也要有安心酒。然而此刻,谁还有惦记着吃喝?所有县令无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恭恭敬敬入席,开始了另一轮官面应酬。
第145章
元会持续了整整半日, 酒是好酒, 菜是佳肴, 还有十数位郡中官吏含笑作陪。但是这一餐,既不饱腹,也不惬意, 还要不动声色的安抚那些惊惶的县令,吃的着实费心。散席之后,众人告退,梁峰独自转回后堂。
斜倚在凭几之上,他接过绿竹递上的茶水, 抿了一口。不管怎么说, 今天好歹没有浪费之前的筹划。太守虽为一郡之长, 但是处置起郡内事务,未必能顺风顺水。也亏得上党连年遭难, 又地处乱战前线, 不是那种高门阀阅愿意待的地方。否则只是对上那些豪强, 就让人伤透了脑筋。
现在该拔的拔掉了, 该敲打的也敲打过了,等到立春鞭牛之后,春耕就能顺利展开。趁着匈奴人和司马腾掐的厉害,要多种些粮食才行。一旦战火波及上党,就没这种宽松环境了。
还有书馆中那些抄书的学子,也不能浪费。等到上巳时,要想法再拣选出几个堪用的人才。越是乱起,便越是需要可用之人。
正思忖着,门外有人通报,段钦求见。
刚刚散席,为何这么快又来见他?梁峰不由坐直了身体:“传他进来!”
谁料进门的并非只有段钦,还有奕延、姜达,和一个捧着偌大木盒的小小身影。梁峰讶然挑眉:“荣儿,你怎么过来了?”
自己要办正事,学馆又没开学,梁峰就把梁荣留在了府中,准备十五之后再把他接到郡城。谁料小家伙竟然就这么过来了,怎能不让他吃惊?
绿竹也唬了一跳,赶忙想去接梁荣手上的木盒,梁荣却没有放手,反而小心翼翼捧着盒子,跪在了地上:“时逢正旦,孩儿替四坊献上今岁贺礼。”
看着小家伙那副认真模样,梁峰只觉得心肝都变得柔软起来。是了,正旦非但是朝臣举办元会的日子,也是合家团圆,彼此相贺的佳节。只为了给自己这个惊喜,小家伙便跋涉两日,从府中赶了过来,只是这份心意,就让人感动。
“荣儿有心了。”梁峰起身,走到了梁荣身侧,一手接过木盒,一手牵起小家伙,回到了案几旁。
把盒子放在桌上,小朋友抱在膝头,他笑着问道:“荣儿可知,送来的都有什么?”
许久没被父亲抱过,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梁荣的小脸都涨红了,却又不愿离开父亲的怀抱,只得红着脸道:“有琉璃杯,还有弩……”
梁峰打开盖子,只见两样东西摆在盒里。一个三寸高的平口厚底玻璃杯,很像后世的威士忌杯,不过玻璃颜色呈淡绿色,显然是杂质还未除尽。还有一张小巧手弩,比原先配给骑兵队的还小一些,看起来都像是玩具了。
抬头,梁峰笑着对段钦道:“这都是坊中出产的新品?”
就算梁荣有心,也不可能自己准备这样的惊喜,必然也有段钦等人的参与。果真,段主簿笑道:“确实是新品。琉璃杯是陶坊做出的第一件吹制器皿。那把弩,则是仿秦制,可以拆卸,- she -程五十步。”
玻璃杯就不说了,这小弩竟然也能- she -五十步,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防身之物。梁峰不由挑眉:“思若怕是还准备了其他惊喜。”
坊有四坊,怎么可能只献两物?
段钦道:“木坊准备的是辆马车,改过伏兔构造,能够大大缓解行车时的震感。至于书坊……”他笑着一指奕延,“还得由奕校尉呈上。”
伏兔是马车特有的减震模块,在车厢之下、车轴之上。有了伏兔,车厢方才能有三个支点,达到稳定、减震的目的。改造马车一事,已经有小半年了,没想到还真能拿出成果。这可是又一大收获!不过书坊的献礼,怎会跟奕延扯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