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什么?”
“最初他还坚持来看他们,每周一次,所以我们都对他有点印象。但是后来他就来得很少了,每次也都只停留很短的时间就匆匆离开。这两三年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看得出来,他不是很乐意看见那些家里人。可能负担久了,对他来说太累了,就像……”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咬咬牙说了个重词,“就像累赘。”
甩又甩不掉,放又放不下,所以一方面在努力供养,一方面又不想看见他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燕绥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抬眼冲小姑娘笑了笑,道:“那我先去病房了,谢谢。”
小姑娘连忙摆了摆手,“不用谢,应该的。”
离开服务台后,燕绥之并没有急着去找小姑娘提供的病房号,而是在住院部的楼下商店里转了一圈,买了一支不带任何其他功能,只有最基础功能的录音笔。
病房外的走廊上,果然有几个穿着便衣的人扣着帽子,或者装作在等人的模样坐在长椅上。
但在燕绥之走向病房门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燕绥之一眼就明白他们是什么人,冲他们晃了一下身份卡。
那几个人点了点头,示意燕绥之可以进去,但是不要关上病房门。燕绥之又冲他们摊开手掌,简单解释道:“录音笔,最古老的那种。”
几个人笑了一下,冲他房门抬了抬下巴,“可以用,去吧。”
老实说,见陈章家人的过程并不令人愉快。
陈章的母亲哭得很厉害,她的鼻端c-h-a着帮助呼吸的细管,好几次燕绥之都怕她的动作把细管弄脱落,但她根本没在意。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说很久没看见陈章了,说苦了他了,这么多年让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护士被她的哭声惊动,匆匆过来给她检查了一下身体指标,似乎格外担心她会就此哭进抢救室。
这途中,护士悄声对燕绥之说,“老太太偷溜过好几次,说要赚点钱给她儿子减点负担。有两次差点儿就找不回来了,还是楼下服务台的姑娘在港口附近看见她缩在角落,跟一群人一起摆小摊,才又给找回来,手腕的测量仪上加了个定位的小芯片。”
燕绥之听到老太太这个词的时候,莫名有点敏感。他的目光落在陈章的母亲身上,陈章50多岁,他的母亲顶多也就是100不到,在这个寿命普遍200的世界上,人生也才走到一半,按照现代人的衰老速度,甚至还在盛年的尾巴。但是她却已经老态明显,垂下的皮肤和眼下极深的泪沟不仅显得苍老,还格外憔悴。
不仅是她,这一屋子的人,陈章的祖父、父亲还有他的姐姐,看起来都比常态老得多。
他的祖父窝在最里面的床铺上,身体在衰老的阶段不断萎缩,看起来又瘦又小,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他听见他们念叨着陈章的小名,过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抹了一下眼睛道:“文啊,他不要我们啦?”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很吃力,说一句还要歇一会儿。
“不要啦?”
“我好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陈章的姐姐一直没有开口,却在这时候低声说了一句,“不要了好,别要了吧,少苦一点。”
那小护士扭头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鼻尖红红地冲燕绥之道:“抱歉,我先出去一下,有什么情况一定按铃叫我。”
燕绥之很少怕什么东西,要说唯一应付不来的,就是这种场面。
倒不是说他会在这里手足无措,相反,他很快以陈章朋友的身份把这些呜呜咽咽哭着的人安抚好了,也许是他看起来温和可信的缘故,说什么瞎话他们都当真,到最后听得一愣一愣的,硬是忘了哭。
溜出去洗了把脸的小护士这才有胆子回来。
临走前,陈章的父亲突然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他,没出什么事吧?”
燕绥之笑了笑,“没有,我今早还去见过他,只是他实在抽不开身。”
“没事的,没事的。”陈章的父亲重复着,“跟他说没事,不用惦记,我们很好。”
从福利医院出来的时候,住院部的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第一区这边的季节跟第三区并不相同,气温要低很多,夜里的冷风顺着走廊的窗吹进来,让人觉得有些冷,哪怕有困意的也吹清醒了。
好几层的走廊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燕绥之脸上早已收起了笑,月光映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将他的神色映得很淡。他走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智能机,果然,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还是来自于菲兹。
之前病房里哭起来兵荒马乱的,他居然完全没有发觉有通讯请求。
他看了眼德卡马的时间,给她回拨了一个通讯。
“喂?”菲兹接得很快。
“抱歉,刚才有事。”燕绥之道。
“哦哦没关系!”菲兹说着,突然觉察到什么般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听上去好像有点……不对劲?”
燕绥之落在窗外的目光没什么变化,嘴上却笑了一下:“哪里不对劲?也许是有点困。之前什么事?”
菲兹被他一提醒,立刻叫道:“哦对!你知道吗!刚才第一步的审查通过名单公布出来了,你猜怎么着!你的顾老师和霍布斯两个人居然都在名单上!”
燕绥之一愣:“确定都在?不是重名?”
“不是,就是顾晏和霍布斯。”菲兹道,“这算好事还是算坏事?”
两个人都在名单上,意味着两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级律师?不可能的。老规矩绝对不可能变,最终能成为一级律师的肯定只有一个,不是顾晏就是霍布斯。两个都通过第一轮这种情况实在很少见,十几年都很难见到一次。这说明在这一轮审查中,委员会很难取舍,万般无奈之下决定把这种抉择往后拖一拖,留给公示期或者投票期。
这对顾晏来说,并不算好事。
燕绥之想了想,回答菲兹:“这就看你偏不偏心了。”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我偏心。”
一般人总要有两句场面话,像他这么坦然的有点少见,菲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好了,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又觉得心情不错,这说明我也很偏心!”
“顾晏——”燕绥之下意识说完,又硬生生在后面补了两个字,“律师他们回德卡马了?”
“之前告诉我已经进港口了。不过好像顾晏还要出差?不知道他,反正他们这帮大律师整天飞惯了。”菲兹道。
……
第二天,看守所那边临时有点状况,跟燕绥之协商更改了会见时间。
直到下午四点,他才重新坐在了会见室里,进会见室前,他突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来自于顾晏。
这颗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薄荷精上来就没头没尾问了一句话:
- 在哪?
燕绥之被管教的目光催促,也没多说,言简意赅地回道:
- 看守所。
说完他便摘下智能机放进了透明袋里。
管教接过袋子的时候又往他手里看了一眼,“还有别的通讯工具么?那是什么?”
燕绥之把手摊开。
管教点了点头,让他进了会见室。
没两分钟,陈章就被昨天那个虎脸管教带来了,两个人看见燕绥之的瞬间都露出了一种麻木不仁但又有一点点心酸的表情,可见前一天都被伤得不轻。
陈章在桌前坐下的时候,又伸手按了一下腰。然后开门见山地扔给燕绥之一句话:“我仍然坚持昨天的态度。”
打死不说。
燕绥之也不急,只是有点好笑地问:“那你完全可以拒绝来会见室,就像昨天最初所做的那样。”
陈章抿着嘴,没有回答。
他其实是怕了这个实习生,他怕他拒不见面之后,这位实习生又像昨天一样,搞出什么事来诈他。诈一回他的情绪就要跟着激动一回,忐忑不安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不想再上一回当。所以干脆来了,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反而心里更有底一点。
因为只要不说话,主动权就依然在他这里。
“人带到了啊,会见时间老规矩一小时。”管教牙疼似的哼哼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大门嘭地关上,会见室里又开始陷入昨天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陈章单方面窒息。
燕绥之一点儿也不急,他昨天临走前留下的话,今天说到做到。他还真就什么也不干,也不着急,就那么喝着玻璃杯里的清水,淡定地看着陈章。
“……”
十分钟过去,陈章开始挪凳子。
二十分钟过去,陈章开始抓耳挠腮。
三十分钟过去,陈章有点忍不住了。
他刚要张口,燕绥之突然伸出食指抵了抵嘴唇,示意他不要说话,安静点。
“……”
陈章要疯了。
就在他一脸崩溃地瞪着燕绥之的时候,燕绥之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墙上的时间,然后拿出了一样东西,搁在桌子中央,“你不用说话,我今天也不打算问什么问题。现在还有25分钟剩余,我给你放一段录音。”
桌上的东西正是他昨天买好带进病房的录音笔,他录了其中一部分,不长不短,刚好25分钟。会见室不能带任何通讯工具,所以他才挑了个这么老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