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慕生眉间皱得更深,心中不快,甚至下意识记下了那出租车的车牌号。
半分钟后,又一辆出租车出现在雨幕中,却在前一个路口被一位中年人截停。
之后是第三辆,文筠招停,刚迈出脚,就被三名年轻人抢先挤上车。其中一人还推了他一把。
荀慕生一掌拍在方向盘上,面色不悦。
但真正等车的人却仍旧面无表情地举着伞,安静地等着下一辆车。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别说雨夜打车,就是平时,也不可能往路边一站,就有出租车恰到好处地出现。
文筠早就习惯了等待,却不习惯与人抢车。
好在今天运气还算不错,等到第四辆,就顺利地上了车。
司机师傅话多,就这场不知还要下多久的雨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讲。文筠坐在副驾上昏昏欲睡,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周实在是太累了——
赵禹挂名负责的两条路线兜上了麻烦,本来只是沟通不足引起的小问题,及时解决,再提出合适的补偿方案就行了。但赵禹身为组长,带着实习生去跟商家谈下一步的合作时,居然又出了岔子,策划案拿错不说,会上演示给对方看的PPT里居然夹有给其他商家的优惠福利。
这事坏就坏在,同类同质商家,赵禹给的优惠福利却完全不对等。
对方经理当即表示,今后不再合作。
赵禹焦头烂额,根本无法向刘存交差,回来又被人匿名举报吃商家回扣。
吃回扣在新媒体部算是大忌,但很多人都这么干,不被举报就没事,只要被拿到证据告到上面去,轻则停职或转岗,重则直接开除。
刘存让赵禹暂时回去“休息”一段时间,赵禹向来欺软怕硬,对手下颐指气使,在领导面前怂得跟条狗似的,那天却不知发了哪门子疯,居然公然跟刘存叫板,一会儿说自己不是唯一吃回扣的,一会儿说没几个组长不吃回扣,自己是被人整了。
刘存只问:“你有证据吗?”
他哪里拿得出证据,从刘存办公室出来时,形如丧家之犬。
旅游美食版块没了组长,而赏秋活动刚开始,正是不能缺人手的时候。那策划案最初就是文筠写的,几乎每条路线上的每一个商家,文筠在前期做准备时都接触过。刘存召集旅游美食版块开了个小会,让文筠暂时代替赵禹,负责活动的统筹工作。
明明是个吃力不讨好、大家都不乐意接的活儿,文筠不得已接下,在别人嘴里就成了“文筠要趁机上位”,更有甚者在背后造谣,说举报赵禹的正是文筠,如果这次活动进行得顺利,文筠就是旅游美食版块的下一任组长。
文筠无暇跟造谣的人理论,赵禹留下的烂摊子太难收拾,当初分路线时,赵禹捞尽了好处,负责的几条路线是油水最多的,而谈崩的商家不仅是新媒体部的大客户,与仲灿传媒其他单位也有不少业务上的往来,得罪不起,必须拉回来。这担子落在文筠肩上,文筠一方面要负责周末即将进行的第二轮赏秋,挨个给商家打电话确认细节,一方面要准备和被赵禹得罪的商家交涉,压力大得很,每天都加班到很晚。
但忙碌也好,太忙,才不至于为还没发生的事焦虑难安。
疲惫一些,回家倒头就睡,连cao心其他事的空隙都没有。
雨水给流光溢彩的夜罩上一张浅灰色的纱幔,路虎跟在出租车后方,自始至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出租车在莲安小区停下,文筠侧身从副驾下来,大约因为衣服颜色较深,虽然穿得不少,从荀慕生的角度看去,仍然显得有些单薄。
荀慕生看着他刷卡进入小区,身形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消失在转角。
小区大门外的支路不是停车的地方,路虎缓慢退出来,驶向来时的马路。
跟踪文筠已有五天,周一到周五,刮风下雨都不缺勤,比去自家公司上班还准时。荀慕生也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躲躲藏藏,和做贼没分别。
那天在云洲山庄,文筠一句“我有恋人”几乎将他打懵,脑子在一瞬的空白后,迅速被愤怒、嫉妒填满,恨不得立马将文筠绑来,问那“恋人”是谁。而稍稍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文筠有伴侣并不奇怪。
重遇文筠几乎是件不可想象的事,他看着文筠快步走远,只觉从树叶间透下的阳光像一根根刺目的针,尽数扎进文筠的身体里——好似又要将文筠带走一般。
他靠在东风猛士的车身上抽了大半盒烟,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叶锋临来林子里找他的时候,他问:“我像不像叶公?”
叶公好龙,没见到龙的时候整日想念,龙在眼前,却吓得屁滚尿流。
他当然没被吓得屁滚尿流,却连追上去拉住文筠都做不到,竟然就这么让文筠走了。
叶锋临没懂他的意思,见他一脸y-in郁,说了句冷笑话:“我才是叶公。”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也让人查了很多,没再贸然出现在文筠面前,却无时不刻不关注着文筠的一举一动。
越是关注,心中的失落感就越大。
现在的文筠,已经不是他认识的文筠了。
13年前的文筠英气逼人,像盛夏最耀目的光。而13年后的文筠,虽然不至于泯然众人,容貌亦不输当年,甚至多了几分成熟的深邃,但与那18岁的少年相比,终归是少了灼人的气场。
像深秋枯败的荒Cao。
漫长的时光将只见过数面的少年打磨得几近完美,所有精致美好的人都只配成为他的替身。
灰败的现实又极富戏剧x_ing地将他送回来,夺去他的光彩与意气,留给他疲惫的身躯与稍显茫然的眼神。
31岁的文筠,与记忆里的、想象中的相差甚远,甚至比不上那些替身。
荀慕生偶有错觉,觉得那根本不是文筠。
可事实上,那就是。
对文筠的调查尚未结束,但最重要的报告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眼前的文筠就是当初令他着迷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报告里记录有文筠离开部队、入职仲灿传媒的所有经历,而身为军人的4年却全然空白。这空白,恰好证实文筠的身份——只有从A级特种部队出来的人,才不会被查到过去的经历。
看完报告,荀慕生在落地窗边站了很久,忽而明白,文筠口中的“恋人”恐怕早已离世。
8年来,文筠没有谈过一场恋爱,所谓的“恋人”只可能是特种部队里的战友。
荀慕生没有任何途径查到那个人,连名字都不得而知,但能猜测到,那人已经不在了,而文筠忘不了他,以至于8年时间里,一直独自过活。
一拳砸在玻璃窗上,荀慕生眼神越来越y-in沉,一方面妒火中烧,一方面又心痛如绞。
已经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文筠,甚至不明白自己还爱不爱文筠——现在的文筠。
前几日,文筠下班后没有打车,挤上一辆乘客极多的公交,下车时没来得及撑伞,半个肩头被雨水淋s-hi,看上去有些狼狈。
荀慕生一路跟随,心里渐渐烧起无名火,恨文筠不是曾经的样子,恨自己爱的只是幻象。回家独自饮酒,梦到了18岁时的文筠。
醒来后,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那个人已经没有太多锋芒,却仍是他放在心上的执念。
周六,雨停了,赏秋活动继续进行。文筠连轴转了一周,周六周日还接连跑了五个场地,保证负责的路线半点岔子都没出,晚上开着外勤车回单位,签完归还单后只想立即回家睡觉。
而路虎静悄悄地停在楼下。
荀慕生在怀疑、否认、不甘中堪堪熬过一周,终于做了个决定。
——往事已去,未来可期。
第16章
文筠心情不错。乏是乏了些,但活动进行得顺利,又申请到两天调休,意味着明日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睡上一整天。
秋雨下了那么久,放晴之后市区倒是很快恢复原貌,马路和人行道都干了,严重积水的下穿隧道也迅速被疏通。但周边的度假区土路多,稀泥没那么容易被晒干,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好听点说叫“空气清新,泥土芳香扑鼻而来,随处是自然野趣”,难听点说就是“一脚一身稀泥巴”。
文筠手上的几条路线都有登山项目,早上穿了冲锋衣和运动裤出门,脚上是一双黑灰相间的运动鞋,一天折腾下来,冲锋衣还好,裤子与鞋上已全是泥点子,回去不知得刷多久。
之前开车时,因为担心把外勤车弄得太脏,他还特意套了两个鞋套,可见那双鞋已经被泥裹得没法见人。
站在路边,文筠迟疑了一会儿,太累,不想乘公交,但打车的话,肯定会把人家的车弄脏。
当初在《仲城时报》时,他就被拒载过一次。那回是盛夏,突降暴雨,他被派去情况最危急的河段。现场极其混乱,雨衣和伞半点用处没有。他浑身s-hi透,脸和大半边身子甚至糊着泥。外勤车刚在路边停一会儿就被淹至熄火,编辑部正心急火燎等着他的稿子,他必须马上回去,但冲到积水不深的地段拦车,所有出租车都拒载,最后还是一辆消防车捎了他一截。
今天的情况肯定比那天好,但若是遇上一位特别爱干净的司机,可能还是不愿意载。
他想,那就等1分钟吧,如果第一辆驶来的出租车拒载,就搭公交车回去。
半分钟后,出租车没来,倒是一辆车身上半点泥灰都没有的路虎稳稳停下。
这路口不是停车区域,默认即停即走,一般只有出租车停下来上下客,私家车很少泊在这里。
文筠往后退了两步,见前方驶来一辆出租车,心头一喜,正要抬手招呼,路虎驾驶座一边的门突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