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就像唐庆宇从未离开过。
王渊把阳台的窗户打开,秋日金灿灿的阳光一泻而入,然后他把桌上的烟盒攥进手里,从里面取出一支烟,点燃了。
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抽完了唐庆宇留下的半包烟。
然后他看向陈朔,说:“把这件事瞒着,是唐庆宇要求的?”
元一平心头一震,暗想王渊说的“这件事”是哪一件事?是唐庆宇得艾滋,还是唐庆宇是同x_ing恋,还是唐庆宇喜欢他?!
陈朔迟疑地反问:“你说的是……他的病?”
“嗯。”
元一平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更加失落,唐庆宇的那个秘密将永远成为秘密了,沉默地有,沉默地无。
“他也真干得出来,”王渊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银白色的烟盒:“他是故意的,嗯,我确实对不起他。”
陈朔讶然:“你……”
“我来深圳上大学的路费就是他给的,”王渊语气平静地说:“来这里的第一顿饭也是他请我吃的,那会儿太穷,他总是照顾我。“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一阵风把灰白色的窗帘扬起来,在地板上投下翻飞的影子。
“我对他不够好,他埋怨我,所以不告诉我,就是想吓我一跳吧?”
元一平和陈朔无言以对。
王渊继续自言自语:“我偏不能让他如愿,上一次见面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下一次见面就死了,这不行,我不接受。”
我不接受。
这四个字像是砸进元一平耳朵里的,我不接受,他对自己说过太多次这句话,后来也断断续续听别人说出这句话。
我不接受。没错,我不接受你突然地、永远地离开我,我不接受命运以“无常”之名将你我永远分开,我不接受——我不是不接受必然的死亡,我是不接受你离开我的方式。如此猝然,如此残酷,我不接受。
“在医院的时候,其实我也知道他回不来了,但我不能就那么看着他死。我来了,然后他死了,这算什么?我要救他,给他用呼吸机,用进口药,电击……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救活他,我救不活他,我只是需要给自己一个过程。”
“有了这个过程,我才不那么害怕——抢救了一次,不行;抢救第二次,不行;营养液输不进去;心率变快……我是在折腾他吧?是吧。可我需要这样一个过程,有这个过程,我才能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不是注定会死,而是我没有把他救回来。这样我才不会那么无力,这样我才好像把他的命抓在手里,然后再一点点放开。我只能这样自欺欺人,我宁愿责备自己没有救活他,也不愿意承认我就是没办法,就是要看着他死掉。“
长久的静默之后,王渊一字一句地总结:“我是个混账。”
把唐庆宇的东西收拾好,退租,三人又去了深圳的殡仪馆。王渊把唐庆宇的骨灰寄存在这里,他说,过年的时候把骨灰带回湖南,让唐庆宇入土为安。
王渊随工作人员去寄存骨灰,元一平和陈朔在门口等待。
元一平想,其实王渊也是在意唐庆宇的吧,只是他拿他当朋友,是对朋友的在意。王渊以为唐庆宇隐瞒病情是故意惩罚他,惩罚他不够朋友,不够意思。可王渊永远不会知道,唐庆宇所有的隐瞒,都因为他绝望的爱意。
这两个人彼此在意,然而是出于不同的原因和立场。这黑色幽默的人生。
几分钟后,工作人员请陈朔和元一平进去上香。
每人一炷香,陈朔先上,其次是元一平,最后是王渊。唐庆宇的骨灰盒已经被安置妥当,在那扇小格子的外面,贴着唐庆宇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但照片上的唐庆宇还是个胖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很是喜庆。
到王渊上香时,他看着那照片沉默了很久,才双手秉香,缓缓鞠了一个躬。
然后他上前去,把香c-h-a进了炉中。
仪式至此结束,工作人员温声道:“先生,这是您的证件,请……”
然而王渊却站着没动。
下一秒,他忽然向前一步,俯身,嘴唇贴在了那张小小的两寸照片上。一触即分。
那工作人员即刻呆愣,瞪圆了眼。
元一平心中大骇,嘴巴先于脑子问了出来:“你知道?”
王渊背对着他们,隔了几秒,低声说:“我知道。”
第五十一章
安置好唐庆宇的骨灰,王渊就打车离开了。元一平和陈朔另打一辆出租车,一路上谁都没说话。
到地铁站时,陈朔说:“就到这里吧。”
元一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去哪?”
“我回甘城。”
“……”
元一平干脆跟陈朔一起下车。
陈朔脸色十分憔悴,但还是极尽温柔地冲元一平笑了笑:“怎么了?”
“我们谈谈,可以吗?”
元一平话音刚落,手机却响起来。是几天没有联系的梁与仪。
陈朔扬扬下巴:“你先接电话。”
“一平,”梁与仪语速飞快地说:“你来我家,段杭要见你。”
元一平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段杭,”梁与仪压低声音:“他突然就来了,说要见你。”
“……那我马上到。”
元一平怎么也想不到段杭还敢跑出来见他,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你去吧,”不等元一平开口,陈朔率先说:“我之前听小梁说你们遇到些麻烦,你有事就先去,我回酒店。”
听他说回酒店,元一平勉强松了口气:“那你等我回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嗯。”
赶往梁与仪家的路上,元一平癔症了一样,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放着王渊的那些话。
“有了这些过程,我才不那么害怕……我是在折腾他吧。可我需要这样一个过程……这样我才不会那么无力,这样我才好像把他的命抓在手里,然后再一点点放开……”
在死亡面前他们都是那么无能,原来,无论是宋然走不出崔老师的猝死,还是王渊发疯一样要“救回”唐庆宇,还是他自己——这止步不前的十年——他们都一样。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生命亦是如此,甚至消散得更快。这微小脆弱如尘埃的生命,这冥冥中不受控的人世。原来活着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与吾生之须臾对抗,不是不接受死亡,而是不接受我们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不是不明白筵席终散,而是不明白死亡怎么能瞬间把那个活生生的人剥离出生活。
所以陈朔——元一智离开之后你选择那样放肆地生活,也是因为你害怕吗?
元一平见到了段杭。
段杭瘦了一些,眼底青黑,看得出这段时间他也不好过。
“元哥,”段杭看着元一平,目光中除了愧疚竟然还有几分坦荡:“对不起,我要给你道个歉。我知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但是我把那些照片发出去,也影响了你的正常工作。”
元一平说不出原谅的话,想了想,问:“你和马晨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段杭:“是前妻了。”
“哦,”元一平问:“你和马晨的前妻是什么关系?”
段杭竟然笑了一下:“马晨应该告诉你们了吧?她是我表姐。”
“只是表姐吗?”元一平紧紧盯着段杭的眼睛:“为了一个表姐,你差点儿把自己送进监狱,值得吗?”
“我家特别穷,就是运气差,投胎投得不好,”段杭敛起笑容,自顾自说起来:“爹妈相当于没有,我在农村,十三岁就不上学了,每天打群架,偷东西,有一次打架,差点把人打死,就进了少管所。”
“我姐——就是张月阳——她当时刚上大一,跟着导师参加一个社会实践,正好去了我们那儿。其实我们的关系隔得很远了,但她还是买了很多吃的,去看我。后来我从少管所出来,是她去帮我找学校,她说,反正我每天带着也没事做,干脆还是上学吧。我听了她的话,开始好好学习,不过有点儿晚了,只考上了个大专。之后又考专升本,又考研究生。”
“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可能已经和我老爹一样,抽**抽得大小便失禁了。”
虽然马晨已经大概说过段杭的情况,但听他自己亲口说出来,元一平还是感到有些惊骇。他记得段杭来面试的时候,他问段杭工资这么低你愿意?段杭潇洒地说我就想找个不用打卡上班的工作。那时候在他看来段杭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孩儿,被家里养得白白净净,没事儿喜欢看动漫买手办,活得轻松自在。
元一平几乎没法想象,为了变成今天他眼前的样子,段杭付出了多少艰辛,又做了多少伪装。
“元哥,我知道,我做这事儿不对,我不能用一个错去对付另一个错。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受不了我姐被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