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都变了,”梁与仪叹气:“自己感觉不出来吗?”
“可能……有一点吧,”元一平说:“今天睡醒了不太舒服。”
梁与仪嘱咐道:“那你趁着周末好好休息。”
“嗯,好。”
元一平又爬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是被哗啦啦的雨声叫醒的。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玻璃上,天空中的y-in云厚重得摇摇欲坠。尽管已经在深圳待了很多年,但这亚热带的潮s-hi气候元一平始终有些不习惯。太潮s-hi了,雨季来临后,空气仿佛一抓就能抓出一把水。
刷牙洗脸,叫了个外卖,刚刚十点四十。
等外卖的间隙,元一平抽了两支烟。脑袋昏昏沉沉的,抽完有点想吐。
在长沙的那天晚上,陈朔问他抽不抽烟,他说不抽。其实他骗了陈朔。他偶尔抽烟,虽然只是偶尔,但也不是——也不是抽不了。
他只是想拒绝陈朔,或者说,不想给陈朔好脸色。
直到吃完外卖,元一平才终于无事可做。他点开通讯录,关闭,再点开,再关闭——
然后第三次点开。
拨了陈朔的号码。
那边很快接起。
元一平直接问:“你去给我哥扫墓了吗?”
“……”像是反应了一会儿,陈朔才说:“我在去的路上。”
他的声音听上去无悲无喜,十分平静。
元一平的太阳x_u_e一阵抽痛:“你——真的去了?”
“真的,”陈朔略微放慢语速,像是在强调:“我马上就到九龙园的停车场了。”
空着的那只手攥成一个拳头,元一平怒火中烧,感觉像真的有一团烈火,灼烧着他的天灵盖。元一平咬牙切齿地说:“十分钟之后,微信视频。”
“一平,”陈朔轻轻叹气:“这是墓地,这样不合适……而且这事我不会骗你的,我确实来了。”
“你不会骗我?我可不敢信你的鬼话,”元一平冷笑:“十年了,陈朔,我哥刚走的那几年,我妈年年都去——你去过吗?”
陈朔不说话了。
十分钟后,陈朔发来视频通话的请求。
他的确去了墓地。
屏幕上,陈朔身后便是一排排白色石碑。这是九龙园最便宜的墓地,平地上,一块碑挨着一块碑。再贵一些的,位置会更大,或者临着条小河;更贵的,则在不远处的山上。
当初安葬元一智的时候,家里的钱只够买最便宜的墓地,老妈心里难受,抱着那本绿色的火化证哭道:“小智,妈妈没本事,没让你过过好日子,你走了,妈妈也没钱给你买块宽敞点的地方啊……”
陈朔说:“阿姨,我这还有点钱,咱们买河边那块吧,有山有水,一智会喜欢。”
元一平却摇头:“妈,别哭了……你哭,我哥也……这块地挺好的,人多热闹,我哥不就喜欢热热闹闹吗?”
后来还是买了最便宜的墓地。
每每想起这一幕,元一平都感到荒诞,三个大活人,认真地商量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元一智会喜欢哪一块墓地。
“可以了吗?”陈朔脸色发白:“我给一智带了点儿酒和菜,你相信了,我就关了。”
“……嗯,”元一平无话可说,也不看陈朔淡漠的脸,只是盯着他黑衬衣上的白色纽扣:“关吧。”
倒回床上,头疼得更凶猛。
元一平知道这事儿自己做得过分,简直到了侮辱陈朔的地步,且是利用了自己的亲哥。可元一智——哥——你原谅我吧。我要上班赚钱,回不来,你知道的吧?元一平把胳膊架在脑门上,痛苦地拧紧眉头,心想,哥,陈朔去看你了,我让他去的,不知道你高不高兴。我是恨他,大三那年我还清了他借咱家的钱,我以为我就能把他忘了,但原来不行,我还是恨他。
我恨他怎么能轻而易举走出你的死,我恨他没心没肺施舍我,我恨他无耻,我恨他残酷。
哥,所以,今天的事儿,你别怪我,行吗?
第七章
元一平在床上躺了一天,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发烧。
温度不高,三十八度左右,也就没吃退烧药。一直到晚上十点过,温度上来了,元一平才迷瞪着眼吞一片布洛芬,又栽回床上。
紧紧裹着空调被,后背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元一平不知道是不是睡多了的缘故,脑袋嗡嗡嗡的,又疼又晕。
他闭着眼,缩着手脚,一阵阵发冷。
“陈朔,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元一平问:“你发那条朋友圈什么意思?”
陈朔慢腾腾回答:“那是湘江啊,我去长沙出差,拍一下湘江不对吗。”
“你拍的,是那天晚上我们站的位置,那天晚上我们站在那里说话……”
“被你看出来了。”陈朔笑笑。
“那条朋友圈不就是你故意给我看的吗?过一会儿又删掉,这算什么,欲擒故纵?”
“唉……不要总把我想得这么……”陈朔一脸无奈,这无奈竟然与十年前如出一辙:那时他和元一平打双人模式的超级玛丽,元一平总是撞上带翅膀的乌龟,陈朔怎么教也没用。
不要总把你想得这么什么?
可惜陈朔那句话没说完,元一平就醒了。
下了一天雨,此时的夜空却是晴朗的,一弯月亮恰好出现在元一平的窗户上。这月亮看着s-hi漉漉的,月光很柔和。
门外有走动的声音,大概是合租的室友回来了,元一平眨眨眼,抓起手机,现在是零点二十四。
手机上还有一条室友发来的微信,下午五点过发的:我今天和同学聚餐,可能会晚点回来哈,不好意思。
元一平顺着微信点进他和陈朔的对话框,那对话框里除了今天上午视频通话的记录,便空空如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可我为什么会问那条朋友圈。
一条朋友圈而已。
凌晨一点七分,连窗外的马路都安静下来。元一平退了烧,睡意全无。他胡乱披着件衣服站在窗前,窗户打开一条缝隙,雨后凉丝丝的风钻进来。
凉风吹着,元一平却手心发烫。也许是因为紧紧攥着手机。元一平在心里一遍遍论述——简直像写论文——他需要给陈朔打一个电话。
是的,元一平对自己说,我得给陈朔打一个电话,十年了,不知道我哥的墓碑有没有破损,需不需要修整。而且怎么说陈朔也去了,他去给我哥上坟,我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只是出于礼貌。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陈朔可能睡了,但明天——不,今天——周六。既然是周六,那这会儿打个电话也没关系吧。
于是元一平拨了陈朔的号码,等待接通的时间里,元一平反复提醒自己,问一问我哥的墓需不需要修整,也多少表达一下谢意……
“喂?!”电话被猛地接通,一个年轻得尖锐的声音冲入元一平耳道。
“陈朔?”元一平下意识以为拨错了号码,看一眼屏幕,可上面显示的名字的确是“陈朔”。
“陈哥洗澡呢,”男孩说:“待会儿我让他给你回一个?”
元一平愣怔两秒,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刚才还处在睡多了不太灵光的状态——他怎么想到给陈朔打电话的?在这个时间,给陈朔那样的人,打电话?
“所以我么……有时候去郑州啊石家庄啊什么的,去了就做,做够了就回甘城,哈哈。”
陈朔现在大概不在甘城吧,上午才去了墓地,晚上就火急火燎开房上床,元一平想,陈朔真是可以,他不觉得膈应么?他不怕染上艾滋么?
几分钟后陈朔的电话打进来,元一平想也不想就挂掉,然后关机,上床睡觉。
这一晚,元一平梦到许许多多以前的事。
第八章
那是2007年。
2007年,汶川还没有地震,北京还没有开奥运会,元一平在甘城二中读高二,早上六点四十起床去上学,晚上八点半下晚自习。2007年,元一平没坐过火车,没乘过地铁,没出过远门。
2007年,元一智在甘城钢铁厂斜对面的超市作仓库管理员。他个子又高又大,穿着当时流行的格子衬衫,白底蓝条,眉目英气。
后来时间像飞驰的火车一路开到了2017年,再回想2007年,元一平总有些恍惚。一幕一幕如在眼前,2007年夏天的傍晚,元一智把一瓶冰镇汽水递给元一平,说,知道你学习累,来休息会儿。那时候的傍晚总是云霞满天,头顶的天空是橘红,天空的边缘是淡紫,那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壮丽和磅礴。后来,元一平再也没见过那样的晚霞。
就是在一个漫天云霞的傍晚,马路上偶尔有轰鸣的摩托驾着小年轻一闪而过,路灯亮起来了,天还没黑。
烤羊r_ou_串的摊子上,元一智点了一扎啤酒,一盘凉拌花生米,一盘凉拌猪耳朵,二十块钱的烤羊r_ou_。然后他问元一平:“你看看菜单,喝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