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的老师——老师亲手培养了肖聪,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为他的未来做了多少打算,难道他就打算这样报答老师的恩情吗?!
秦海鸥这时才明白,谭硕为什么会说老师承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先前他突然提到肖聪,谭硕可能是一时心乱才把实话说了出来,当时他只觉得谭硕说得有些夸张,可现在想想,如果老师知道自己的学生做出了这样的事,那无疑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他想到这里,又转头看向谭硕。现在他也终于明白了谭硕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他接触那手稿,为什么在上午谈话的时候拒绝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肖聪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秦海鸥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激烈的情绪,这种情绪已经超越了愤怒,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恶——原来一个人为了名利,可以将别人的心血据为己有,可以颠倒黑白,背弃朋友。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的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干着践踏职业cao守、违背道德底线的龌龊勾当!一部肮脏的抄袭之作,让一个小偷和一个骗子从此扬名,却成为了谭硕的心头之痛,令身为原作者的谭硕在这样的痛苦中煎熬了整整十年!
可是谭硕,他忍耐了这么久,在手稿被翻出来时,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朋友的感受,直到事情发展到他无法掩饰的地步,他才终于将真相说了出来。
秦海鸥望着谭硕,久久不能成言。他的内心被怒火灼烧,被疼痛撕扯,无论是谭硕所受的痛苦,还是老师和自己所受的欺骗,都像锉刀一样折磨着他的心。从小到大他尊敬和喜爱的人有很多,却不曾真正地讨厌过谁,更不要说去憎恨谁。可是现在他憎恨肖聪,这种恨意远比他对孙辰的怒气更加强烈。这滋味并不好受,却又无法停止,只要一想到谭硕这十年来都忍受了什么,老师若知道真相后将会多么的痛心,秦海鸥就觉得即使真的把事情揭发出来,他也仍然不能原谅犯下错误的人。
他站在那里,任由自己被这些情绪冲刷着。楼下米粉店的嘈杂声不知何时已经静了下去。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如两尊雕像一般。然而在这个安静的房间中,没有人的心里是平静的。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亲身经历,还是感同身受,此刻都已经没有分别。
秦海鸥望着谭硕,良久,终于走回到小木凳边,重新坐了下来。
“后来呢?”他低声问道。
谭硕轻轻叹了口气,向后斜靠在椅背上,似乎只是回忆这件事情,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后来?……后来我走了。”
看着心血之作被人抢走,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谭硕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他更无法原谅肖聪和孙辰,他拒绝承认《长夜之歌》的一切。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还留在这个圈子里一天,他就不得不看着《长夜之歌》不断上演。他们不仅抢走了他的作品,还要反复践踏他的尊严。如果作品已经无法留住,那么谭硕希望,自己至少能够保全后者。
他没有再去质问肖聪,也没有去找孙辰理论。他很快处理掉了自己的书和稿纸,只带了入校时的一部分行李,没有将他的去向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毕业证都没有去领,就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而那部《星海》的手稿,直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将它塞进了行李箱,终究没有舍得将它抛下。
第三十九章
在此后近三年的时间里,谭硕没有写任何东西。
他四处旅行,每到一个地方就找份临时的工作,一边打工一边玩,玩够了之后又重新上路,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最后我到了龙津这儿。当时这个地方还没有搞旅游开发,人特别少,风景也好,我打算在这里住久一点,就到镇上找事做,碰巧龙哥的饭馆缺个临时工,我就在他那儿干了半年。后来他不缺人手了,我很发愁,他告诉我,说古镇马上要搞旅游,与其继续打工,不如自己做点买卖。他帮我联系了一个小店面,在镇东头,还让小黑教我做米粉。果然没过多久这镇上的游客就越来越多,所有人的生意都跟着好起来。然后我就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那时珠珠的客栈还没开张呢。”
说到在龙津镇上的这几年,谭硕的语气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好了许多。他把皱巴巴的烟盒扔进废纸篓,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转椅上放松下来,似乎终于开始找回往常的镇定与平静。
他眉头一松,房间里令人揪心的气氛顿时也缓和了不少。秦海鸥便问:“那后来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创作的?”
谭硕道:“米粉店初期经营得不是很好,亏了些钱。我找龙哥借钱垫上了,但是光靠开店的收入,短时间内很难还清。于是我联系了强子,让他帮我找点活儿干。”
他所说的干活自然是指写音乐挣钱。秦海鸥又一次沉默了。一个如此喜爱创作的人,竟然是为了还债才又重新提笔。明明喜欢做一件事却不忍去做,不仅如此,还要为生计所迫被逼着去做,个中滋味有多苦涩,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然而谭硕似乎并不认为这有多苦。在提及这件事时,他的眼里又有了光彩:“开始写了以后我才发现,这玩意儿不是你想戒就能戒得掉的,就好像戒烟,一旦复吸就很难再停下来。不过我也不想再回那个圈子里去,所以我自己写自己的。”
他说完便抬手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倒水喝。秦海鸥见他情绪好转,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紧绷的神经为之放松,另一方面心情却愈加沉重。他想起当初他将自己的困境告诉谭硕时,谭硕所说的那些话。当时谭硕说:你这不是还能弹吗,刚才你自己不也玩得挺投入的?——那时秦海鸥并不知道谭硕这么说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但他此刻终于明白了谭硕为什么能轻轻松松用一句话化解他的压力。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一个不能登台的演奏者,与一个不为人知的创作者,他们是一样的。
秦海鸥曾一度以为自己无法再弹琴了。当他发现他至少还能弹给自己听时,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为他带来极大的安慰和满足,令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弄明白这件事,可对于谭硕来说,这种状态却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谭硕在很早以前就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尽管后来他恢复了创作,却从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他不为任何人,不图任何反馈与回报,只是因为热爱所以去做,这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常态,也足以令他感到满足。因此,秦海鸥的困境在他眼里根本就算不上绝境。在他看来,只要对钢琴的热爱没有消失,秦海鸥就有足够的理由坚持下去。
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真正深爱音乐的人。只要他们还能演奏和创作,哪怕没有观众、毫无名利可图,甚至从今以后都要忍受孤独,他们也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现在秦海鸥终于明白,正因为谭硕体会过同样的、甚至是更加深切的痛苦,他才能一语中的地开解自己。而自己在短短几个月里所受的煎熬,与谭硕的十年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只剩下谭硕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谭硕一口气灌下一大杯水,摸摸肚子道:“饿死了,我去煮碗粉吃!”
秦海鸥呆了呆,这话题转变得也太快了,但是听他这么一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也很饿,便道:“我也要吃。”
“你晚上没吃饭?”谭硕诧异。
“吃了……”但他当时胃口不好,所以没吃多少,而且这样的谈话其实相当耗神,“又饿了。”
谭硕笑了一声:“走走,下楼吃去!”
两人来到楼下,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店面已经打烊,阿毛也已经关上店门回家了。谭硕看来是真的很饿,一进店就麻利地把米粉煮起来。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似乎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谈话,又似乎先前的一切不愉快都不曾发生。但秦海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从表面上看,谭硕生活得很自在,或许他自己也真的认为这样的生活很好,但实际上,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即使恢复了创作,也没有再写过任何钢琴作品,这足以说明在谭硕的心里,仍然存在一个巨大的死结。
这个心结要如何才能解开,秦海鸥不知道。如果抄袭的事实无法得到澄清,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谭硕从这件事的y-in影中走出来?从前秦海鸥总想着为谭硕做点什么,他以为帮谭硕切菜擦桌子端米粉,或是找人帮谭硕录音救急,就算是为谭硕尽了一份力,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与深埋在谭硕心中的那个核心问题相比,这一切都只是细枝末节,就算他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真的帮上谭硕。尽管他一时还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但至少他终于知道了谭硕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谭硕把米粉捞出来,盛了满满两大碗,两个人坐下来吃。
秦海鸥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吃着米粉。那时谭硕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好心肠的米粉店老板,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个人才是《长夜之歌》真正的作者,他一定不会相信。
先前他曾屡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把手稿找出来,后悔把手稿买回来,后悔与谭硕发生争执……但如今,这种感觉消失了。秦海鸥只是感到幸运,甚至就连他来到龙津镇这件事,也因此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如果这一切不曾发生,他就不会认识谭硕,也不会知道十年前那件事情的真相。虽然真相是令人痛苦的,但这一次秦海鸥不打算逃避,因为他敢肯定,要是今天谭硕没有把实情说出来,这个人就会把这秘密继续藏在心底,藏一辈子。一想到此,秦海鸥便觉得,只要能让谭硕说实话,无论费多大的周折都是值得的。他一点也不后悔成为这个秘密的共担者,相反,他认为这是由自己退出乐坛所引起的一系列糟糕的后果中,唯一值得庆幸和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