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鸥吃了一惊,进去一看,果然见谭硕趴在洗手池边,正抱着水龙头往脸上拍水。秦海鸥喊了两声,谭硕反应很慢,过了片刻才把脑袋拧过来,不甚清醒地看了他一眼:“嗯……有点多。”
秦海鸥问:“怎么办,你还接着喝吗,要不要回去?”
谭硕垂着头,脸都快戳进池子里了,不吱声。
秦海鸥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来一点,正犹豫着,龙哥也进来了,他看了看谭硕的情况,对秦海鸥道:“不能让他再喝了,把他弄回去吧!”
秦海鸥便把谭硕拉起来:“我把他背回去。”
龙哥帮忙把人拎直,扔到秦海鸥背上。秦海鸥背起来走了两步,又顿住了:“小黑说,他要去弄点汤……”
龙哥摆手:“他这样子是灌不下汤的,我去和小黑说,你别管了。”
秦海鸥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谢谢龙哥。”
龙哥看看他,笑道:“你这孩子挺仗义,不错。”
秦海鸥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往外走。这时镇上的人还较多,他挑人少的路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谭硕在背上骂起人来。
秦海鸥一惊,以为他在骂自己,愣了一下,又以为他在骂路上的游客,可谭硕的声音不大,吐字也很模糊,秦海鸥留意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说醉话,但他骂的究竟是谁,却又听不出眉目,直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凌乱不堪,毫无逻辑。
不过秦海鸥还是试着和他交流:“你在骂谁?”
他想到连日来发生的事情,猜测谭硕也许是想起了肖聪或者孙辰,可是谭硕听到他的问话,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人似乎清醒了一些,抬起头来问:“去哪儿啊?”
“回去啊。”秦海鸥说。
此后背上又没了动静。秦海鸥偏头看了看,原来这人根本就没清醒。
秦海鸥继续往前走,谭硕安分了一阵子,不一会儿又开始说话,这次不仅声音响亮,说得也很清楚:“你听着!”
“嗯。”秦海鸥已经知道他不清醒,随口应道。
“要忘了……你的手,”谭硕说,“忘了……你的手……”
他把这句话断断续续地反复说了好几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秦海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也没多想。比起谭硕的醉话,他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本身。秦海鸥认为谭硕的时间和精力应该被用在更有意义、也是谭硕自己更重视和喜爱的地方,而不是被耗费在这样的应酬中,或是为了住处和店面四处奔波。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才华却是无价之宝,像谭硕这样一个有才华又执着的音乐家,他的努力应该得到认同和珍视,他应该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全心全意地创作,而不是背负着创伤,蜷缩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
秦海鸥可以想象,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或是更加严重的事情,在这十年中恐怕还有很多。谭硕在回忆过去时说得很简单,几句话便带过了,但秦海鸥知道其过程一定远比谭硕所说的更艰难。十年的时间很长,可以改变很多的人和事,幸而谭硕坚持了下来,他对音乐的热爱没有被十年前的打击和这十年来的辛苦所消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非常的难能可贵。秦海鸥知道谭硕并不在乎,但他还是认为谭硕的付出应该得到回报。他希望谭硕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因为谭硕才是真正有资格站在舞台上接受掌声的那个人。
秦海鸥一路想着这些心事,但谭硕却已经打起了呼噜。
客栈的灯光很快出现在前方。
第四十三章
谭硕是在客栈里醒来的。
秦海鸥没有把他背回米粉店,而是背回了客栈,问珠珠该怎么办。
珠珠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知道情况并不严重,又见谭硕已经睡了,喊也喊不醒,便说先让他睡着,等醒了再说。
秦海鸥不放心把谭硕一个人扔下,就把他背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是一个单人大床房,睡两个人足够。他把谭硕安顿了,又去米粉店和阿毛忙活到关店打烊,这才回来。
谭硕这一觉睡得死沉,本来一直和秦海鸥相安无事,但天快亮时不知在梦里发什么酒疯,突然扑腾起来,一巴掌就把秦海鸥打醒了。
秦海鸥醒来一看时间,索x_ing下楼跑步。他去镇上跑了一圈,回来时谭硕已经起了,正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这时珠珠照例在做晨间的清扫,因为大部分的客人还在睡着,所以动作很轻。秦海鸥让自己的房门敞着,轻手轻脚地去走廊里叫她。
珠珠过来看了看谭硕,问:“你感觉怎么样?”
谭硕转头望着两人,依然有点迟钝:“喝多了。”
珠珠道:“你还知道你喝多了?昨晚回来的时候跟头死猪似的。”
谭硕努力回忆了一下:“我怎么回来的?”
珠珠张口就要说话,却被秦海鸥扯了一把,正纳闷着,就听秦海鸥说道:“当然是你秦哥我拖着老胳膊老腿儿把你背回来的。”
谭硕听了,没什么反应。珠珠惊讶地望着秦海鸥,一时也忘了反应。秦海鸥想了想,又跃跃欲试地问道:“你难道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吗?”
“啊?”谭硕呆。
“连你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在我身上也不记得了?”
“……”
“那你总记得你拽着豆豆要和它抢食的事吧?”
“……”
珠珠脸上的表情迅速从惊讶变成了忍笑。谭硕望着秦海鸥,本来还有点愣,但他突然就清醒了,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大吼一声:“cao!你小子长本事了是不是?!”
秦海鸥绷不住了,边笑着边躲到珠珠身后。谭硕站在床上俯视两人,显得很有气势。
珠珠急道:“你小声点!好多客人还没起呢!”又拿笤帚指着他,“你给我下来!”
谭硕还是怒瞪着秦海鸥。
珠珠见他不动,转身对秦海鸥道:“走,小秦,我们去吃饭。”
秦海鸥心领神会地跟着她往外走。谭硕立刻就怂了,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哎等等我,等等我,我快饿死了!”
珠珠这才想起来批评秦海鸥:“你看看你,他这人有什么好,你偏跟他学这些!”
谭硕听了很不满:“谁说我不好了,我哪里不好了?”
珠珠道:“你还说!好好的孩子被你教坏了!”
秦海鸥一直在笑,珠珠说他他就点头,又回头对谭硕道:“咱们扯平了。”
谭硕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挺记仇。”
秦海鸥笑道:“咱们有什么仇?”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笑意淡了一点,“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记仇。”
***
房子的问题得以解决,谭硕终于能够腾出手来做一件他已经考虑了好些日子的事。
几天后,秦海鸥来米粉店时,谭硕给了他四页纸。
“拿去玩吧!”谭硕说。
秦海鸥接过一看,是四页手写的谱子,再仔细看,立刻发现这不仅是谭硕的笔迹,而且还是一首钢琴小品,没有标题,也没有修改的痕迹,谱面十分干净清晰。
“这是你写的?”秦海鸥有点激动。
“嗯,”谭硕点头,“刚写的。”
秦海鸥把那几页纸看了又看:“是给我写的吗?”
“对,给你弹着玩儿。”谭硕说。
秦海鸥欣喜不已,捧着手里的谱子,实在按捺不住,也顾不得现在是什么时间,直接去了柳岸,从后门进了琴房,坐在钢琴前弹了起来。
可是,不出一个钟头,秦海鸥又带着谱子回到了米粉店。
“这真的是给我写的吗?”他问谭硕。
“是啊!”谭硕纳闷,“怎么了?”
“这明明是儿童钢琴曲,”秦海鸥指着谱子道,“这太简单了。”
谭硕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简单吗?”说完也不多解释,自顾自地做事去了。
秦海鸥被他问得愣住,低头看着手里的谱子,片刻茫然之后,心里面渐渐静下来。
他没有再急着去柳岸。直到第二天上午练琴时,他才又把这首小曲子拿出来弹。
秦海鸥发现,这首曲子虽然在技术上极其简单,却在音乐上留下了很大的发挥空间,除了音符与节奏,谭硕几乎没有设下任何限制,也没有给出任何提示,谱面上既找不到速度标记和力度标记,也找不到表情符号,这就意味着,这些都需要秦海鸥自己来考虑。
秦海鸥开始尝试用不同的速度和力度来弹奏这首小曲,并为其添加一些细节上的处理和变化。通常情况下,如果一首曲子是特意为快速的演奏而创作的,那么当它被刻意放慢时,音乐就会变得非常枯燥乏味;反之,如果一首慢速的曲子被故意加快,它也会失去原有的韵味。但是,当秦海鸥试着用截然不同的风格来弹奏谭硕的这首小曲时,他却发现似乎无论自己怎样弹奏,都是合理的。他可以将它弹得沉稳而缓慢,也可以将它弹得轻盈而快速,可以在轻重缓急之间将它处理成任意一种渐变的模式,可以将它弹出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感觉。所有的手段对这首小曲而言似乎都是行得通的,秦海鸥仿佛看到眼前有无数条路可以走,有无数的选择可以搭配。这首小曲仿佛一块胶泥,他可以将它捏成自己想要的任意形状,又仿佛一幅简笔画,他可以将它渲染成自己想要的任何色彩。他按照不同的想法来弹奏它,它就会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和面貌。秦海鸥把这小曲试了又试,可是尝试的次数越多,他就越觉得还有更多的可能x_ing有待实现。技术上的简单并不意味着演奏这首小曲就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谭硕反问一句“简单吗?”,应该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