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是暮色沉沉,万籁俱寂。闻烟然拖着沉重的脚步攀着栏杆踉跄着走向视野中唯一的木屋。推开门,空旷的屋子里家居极其简陋,木板床上一白衣人正盘腿修炼,他的到来并未引起那人任何动作,桌上两支蜡烛却恰时燃起,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
见到这熟悉的谪仙般的身影,闻烟然蓦然笑出了声,音色沙哑难辨,他散乱长发这档下的眼眸里烛火跳动,昏暗中朦胧欲哭的面孔出现瞬息的扭曲。
床上人一动不动,面色沉静,犹如失去了意识一般。
闻烟然似不在意他有无回应,扶着墙靠在了门边,抬头望向夜空,有气无力道:“你在这躲了这么久,一定不知道外面的事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床上人依旧缄默不言,甚至连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
“那就好消息吧,毕竟当初我拐走了你的徒弟,先让你高兴一下,”闻烟然并不看他,用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那个总缠着你的魔女死了,她死得可惨了,你知道,魔族对待叛徒向来是残忍不堪的。”
说着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到般咳了一声,呛出一大口鲜血,血珠流过下巴淌到面目全非的衣襟上,他却只是随意地抬手擦去,又笑了笑,继续道:“她先是被震碎了丹田,又生生挖去了金丹和眼珠,扒皮抽筋,磨骨断肠,她的神魂被放在了岩火阵里,炙烤百年,直至灰飞烟灭……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倔呢,到底也是魔宫的四堂主啊,若是认个错,大不了被强行抹去记忆重新来过,哪会吃这么多苦头,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随着他的话语,屋子里的气息渐渐不稳起来,床上人眉头微微皱起,身周灵力运转的轨迹略有偏移,使他不得不努力集中精力将其疏导回原路。
闻烟然好似没有发现这变化,他的视线从天空移到了门口的林子,脑际浮现出一道清丽身影在雪与梅中舞剑,秋月春风,美不胜收,然而这道身影很快就被凄冷的坟墓所掩盖了,他浑身的器官顿时渗出一股刺骨的悲伤来,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脸色苍白,血满衣襟,若不是身靠着墙,他怕是早就倒下了。
可在这重伤情况下,他非但没有去自行疗伤,反而依旧不忘和莫浅说话。
“下面是坏消息,”他弯了弯嘴角,开口却是问,“你怕死吗?”
依然没有回答。
“我这问题还真是多余,谁不怕呢……”沉默许久,似是浓厚的情绪在酝酿之中。
“我隐约记得你说,你莫浅,也是仙道中人,”他语气无悲无喜地说着,眼眶却是渐渐s-hi润了,泪珠凝结在眼角,少时便不可抑止地流淌下来,“可兰儿被他们逼死了!”
屋内灵气霎停,尽数逆行,床上人浑身颤抖起来,面色发白转青,蜿蜒血迹从嘴角溢出,不到片时,晕倒在床上。
这一趟便是整整半月。
第113章
梦里,莫浅去到了自己的仙居,靠着根系繁茂的桃木桩,整日凝视着手里的墨印发怔,他的神识遍布整个禁地,自然之道闻烟然在疯狂地寻找墨印,对方扭曲犹如入了魔障似的的脸庞时常浮现在眼前,令他泛起一阵阵不知是痛苦还是恐惧的情绪。
倘若将墨印交出去会如何。
那么,墨兰能够复活,琴瑟不必遭受如此折磨,仙魔两道会维持恰好的平衡,他也能专心追寻大道,将莫氏一支传承下去。
可与此同时,天地会被轮转,时光回溯重流,六道生灵乃至一Cao一木的命途都将转首重来,届时天地秩序混乱,恐不知会引来何等灾难!
莫浅感觉自己也好似陷入了迷障之中,他本是墨印的守护者,怎可起这样的心思,当是连假设都不应该有的,但看着禁地之内沉浸痛苦面容衰萎的闻烟然,再回忆风来岛昔日与如今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做出选择,而并非一味躲藏下去。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内心的悲鸣,怜悯同情于他,于是莫皓来到此地,带来了短短几句话的劝解,彻底击破了他仅剩的一点期待。
梦境里的仙山之顶定格在风来岛最美丽的一刻,红廊与桃木呼应,鲜花异Cao齐放,无比浓郁的色彩延伸至天边的叠叠云层,在那雪白云雾之上铺展开瑰丽霞光,可谓是万紫千红。
如此艳丽景致当中,青衫男子的身影愈发出尘,连声音都仿佛不属于这世间,无情无绪,却直击人心。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墨印其物,逆道而行,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须明白,吾等所守并非神器,乃是天地轮转,是大道自然,是人之本心。”
青衫男子挺拔的身姿站立在花丛之中,墨色双瞳望着霞云中的某一处,仿佛能够穿透那绚丽的颜色看到它背后无尽的虚空,他的神情冷漠淡然,开口之声一如他面色一般清清冷冷,说出的话却使得白衣人振聋发聩。
“我若是你,便毁墨印!”
……
靠在木屋的栏杆旁,闻烟然已换回了那一身烈烈红衣,灼眼的颜色衬得他的脸色更为参拜,神情尽显憔悴,便连那双黑如泓湖的眸子也已暗淡无色。
禁地之内,花叶凋零,寒风瑟瑟,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不知是那些妖兽的,还是自己的,他望着这荒凉园林,一瞬恍若回到了青丘山,那个已然破败苍凉的师门。
耳边听到有人下床的动静,可他的身体与思维皆是力竭麻木,提不起丝毫兴趣。
木门被打开,身后传来清浅脚步声,他合起了眼,感受着眼前的光线被黑影遮蔽。
“你想要的,在禁地西侧的霓林深处。”
红衣人眼珠一动,猛然睁眼,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的脸,对方嗓音清朗,语气依然冷淡,辨不出是真是假。他不再浪费时间,扶着门框站起,脚步虚浮着踏上长剑朝西边而去。
远望他歪歪斜斜地离开,莫浅走到木屋外的空地上,心念一动,手中便出现一堆灵气四溢的玉石,他不紧不慢地绕场地走了一圈,在选好的特定位置摆下玉石,随着他脚步所至,一条条灵力线相互勾连,浮动至空中,散发神秘又令人恐惧的光芒……
禁地西侧,闯过浓厚的迷雾环境,红衣人抵达了霓林灵力最为深厚的中央地域——被林木环绕的阵台上,无色流光包裹一件黑色方印悬浮其中,色彩迷幻诱人。
丝毫没有犹豫的,他冲上了阵台,近在眼前的希望使闻烟然根本顾不得其他,伸手便穿过那灼烫至极的流光,抓住了墨色方印,手上的皮r_ou_被瞬间灼烧融化殆尽,他难忍地咬住了牙,喉底发出一声嘶吼,凭借最后一丝的绮丽拿出了墨印,而那只手,已成了被模糊血r_ou_包裹着的白骨,骇人至极。
他瞥了眼受伤的手,疼得咬牙切齿,可在视线看向被血液浸染的墨色方印时,眼里竟流露出欣喜的情绪,嘴角不断向外延伸成了一个微笑,但那笑容却仅持续不到片时便僵固了——手上的“神器”,感受不到一丝规则波动。
他垂眸盯着手里的方印,怔怔不知该如何动作,良久之后,忽然像是理解领悟了什么,霎时间简直方寸大乱,他焦急地乘剑返回,朝木屋而去,因着灵力殆尽,甚至几次跌落至地上,不得不透支血气维持速度赶去禁地中央。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天地风云异变,远远地,可见原本还空无一物的禁地中心出现一个充满毁灭气息的巨大阵文漂浮在半空,最高处则悬着一块与他手中东西一模一样的方印,被阵法形成的千万条灵力线捆绑,隐隐有令人生畏的规则之力释放,那才是真正的神器!
仙岛周围的巡逻弟子与魔宫门徒有所察觉,他们望着禁地的方向,却看不见有何异常,皆是面露疑惑,纷纷赶去回禀宗门长老。
禁地中央,随着阵法渐成,其内温度骤降,湖上雾气弥漫,树梢水滴成冰,强大的灵力席卷四处将阵法锁在云雾之中,难以窥探。
鲜红精血被滴在最后一块灵石上,莫浅抬手拂袖,仰头望着渐渐升高的墨色方印,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哀。
他们莫氏一支传承守护这方神器数万年,谁能料到,它最终也毁在了莫氏手中。
阵文的光芒愈发强盛,几乎耀眼夺目,y-in与阳重叠,不断变换,呈现一派苍凉之态。
白衣人不忍地阖起了眼,长而直的睫毛为眼底覆上一层淡淡的y-in影,他的身影在缭绕云雾之中看不真切,缥缈如仙,冷风卷着墨发吹拂脸庞,淡然的神色在这凛冽景象当中显出难得的祥和。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闻烟然哀切的声音——你怕死吗?
怕。自然怕。
可他没有选择。
一声叹息,白衣人抬脚踏上了阵眼,如同慢动作一般清浅的一步,阵法终究打成,霎时间,整个天地突然静寂了……
水不再流,风声静止,耳边似乎只有缓慢的呼吸声与一下下的心跳……
“不可——”
远方传来的暴怒声如同打开了大阵的枷锁,瞬时之间,岛屿生灵之气被抽之一空,狂风大作,沙石漫天,林木花Cao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烂,巍峨殿阙、仙山楼阁坍塌成堆,禁地中央爆出一道强烈红光直冲云天,耀眼无比,震耳欲聋,各门弟子隔离千丈之外仍能感受到令人恐惧的威压,不由自主弯腰跪拜,迎风流泪,可见神器毁灭之力足以惊骇尘嚣!
但风云刹那过后,生灵枯竭,原地却仅留一片苍凉荒漠……
至此,墨印毁,世上再无第一仙岛!
三百年后。
蔼蔼晚霞时辰,天空清明澄澈,燃烧着几缕淡淡霞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