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作者:七茭白【完结】(14)
他此次召见,主要为的还是漓江水患之事。莞州告急,驿道损毁粮食进不去,他就直截了当的请周氏开水路,而且一开就要开五年。五年期间,朝廷治河输粮所有物资,都从周氏的商道走。作为交换,今后朝廷用的桑丝都会直接从周氏购买。周氏毗连产丝的莞州,做这笔买卖再合算不过,如此一来相当于攀上了个金饭碗,周乐锦一口答应,只是就价格和供量又提了很多条件。容胤一一应允,为表诚意,当面就拟旨拨了银流到周氏帐中。
他除了赈灾,还想把漓江彻底治一治,要求荆陵的隆裕亭放宽郡望的关卡,叫他派人去疏通那处淤塞的河流。这一条对隆裕亭来说也很有利,治河花费全部由朝廷承担,一旦疏通后往来走水路的商家却要在他这里交商税。何况治河期间的役夫,劳工都要从他郡里召,相当于朝廷替他养了几年人口。所以隆裕亭也痛快答应了,只要容胤承诺之后的水路商税收入。
如此一来,最吃亏的就是沅江云氏。云氏郡望主产桑丝,朝廷若是和周氏做起了桑丝生意,就相当于抢了他的利润 。容胤便和云安平澄清,莞州所产桑丝粗硬,他收来是为军用,和云氏所产的那种细韧的上等桑丝并不冲突。更重要的是,他将开放封海禁,第一个港口就设在沅江。云安平听了如此诱人条件,不由动心。朝廷禁海已经有百余年,一旦开放,必有大批商货涌入。如今从南往北都是走陆路,要真设了港口,以后南北海路贯通,他云氏坐地收银,就可保家族世代丰隆。
容胤见他犹豫,就轻轻推了一把,道:“若是云家主觉得不方便,也无需勉强。朝廷会在莲州另开海港。”
莲州与云氏郡望毗连。海禁初开,北方只会设一个港口试水。若是莲州占了先机,云氏以后就再没机会。云安平便不再犹豫,答应下来。容胤就又提条件,规定了这个港口每年上缴的商税要令开别册,单独往枢密院缴纳,比寻常商税高了两成。
这一条云安平答应,却又提了要求,要他的长孙云行之入军中历练。这便是在皇帝收回陈氏军权后,也要来分一杯羹。容胤略一沉吟便同意,云安平却又请奏,道:“老臣膝下一孙女已长成,贤淑温顺,有闭月羞花之貌,愿入宫侍奉陛下左右。”
皇室将与云氏联姻,此事已成定局。只是容胤脚跟不稳,怕云氏入主后宫后局势有变,就一直拖延着。云安平趁这时候提出来,多少有借机要挟的意思。容胤心中不悦,就满怀恶意,道:“朕听闻云氏两女皆窈窕,若得了闲,就来皇城向太后请个安吧。”
云安平心中愠怒,只得低头答应。
他有两个孙女,一个是长子的,一个是次子的,都深得家里宠爱。若二女同时入宫,皇帝定有偏颇。到时候拉一个踩一个,孙女们为争宠斗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也别想和睦。可是皇帝已经开了口,他又没办法推辞,只得吃掉这个哑巴亏。
诸位家主又就各项条件讨价还价了一番,待大体敲定,容胤就令宫人开了殿门,诸位家主拜礼后准备告退。
殿门一开,只见帝王并诸位家主的随从,都静默的侍立在阶下等候。云安平突然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听闻紫阳殿武者,得掌天下武林而无人能出其右。老臣今日也带了几位随从来,不如就请陛下的御前影卫指点一番如何?”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位武者越众而出,单膝跪在阶下。他看不出多大年纪,只是身形黑瘦,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不像人,倒像块石头,连一点儿活人的生气都看不出来。
容胤武学多少也有点粗浅功夫,扫一眼便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给他的感觉和紫阳殿的大教习是一样的。他慢慢拿起茶盏,垂下眼喝了一口茶,却并不说话。
他刚才震慑众位家主,说要杀他们长子,现在便是众家主反过来试探他的时候。
家族继承人何等尊贵,身边必然有无数死士武者保护围绕,帝王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万人中取其人头,看的,就是御前影卫的能力。
泓若输了,就说明他没有这样的能力,号令天下世家。这也是众家主给他的一记耳光。
泓若赢了,几家必定心生畏惧,以后他的旨意下去,受到世家的阻挠就少一点。
可是——
这种殿前较量,是一定会死人的。
若输,必死,不会留余地。
容胤垂了眼睛,慢慢的掀了茶盖。清澈的茶汤上清清楚楚倒映出他冷静的双眼。他在转瞬间就做了权衡,开口想拒绝。可是脸微微一侧,还没等说话,却见到了泓的影子。
泓已经挺直了身体,是整装欲战的模样。
他一张口,拒绝的话就变了,只是道:“去吧。”
泓说:“是。”
他是武者,这种情况下不必守躬身的退礼,便拿着剑微微一拜,起身往殿外走。容胤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后悔了。
无比的后悔和惊怕。
他微微直身,想把人叫回来。眼角余光一扫,见到三氏家主都在看着他。阶上阶下,殿前殿内,他被无数人注视。他的一言一行,出了这个殿,会迅速在九邦大地四散传播。
他不能退,不能动。不能悔。
不能因为突然明白这个人重要,就护下他。
只能眼睁睁看着泓出了大殿,站在阶下。
他和那名武者互敬,然后双方朝反方向各走了十步,只听得“锵”的一声青芒一闪,短剑出鞘。
那声音无比凌厉,容胤心脏蓦地紧缩,眼前一黑,后背上就齐刷刷的渗了一层冷汗。
这是一种简单,利落的较量方式。双方面对面同时出击,在相错的那一瞬间,两人用劲气比出上下。差一些的那位,霎时就会被利刃贯喉。有经验的武者只要两人起步,就能看出输赢,可是他,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把泓放出去,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泓回不来,该怎么办。
容胤就只半低着头,盯着面前那半杯茶水。
他觉得应该看着。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他至少应该把泓看在眼里。可是他抬不起头来。他的脖颈和后背都僵住了,眼前一片金星乱舞。
如果泓死了,他就厚葬。
拿他的余生来葬。
他听见阶下奔跑的声音。非常快。接着“叮”的一声,那是利刃出喉,划到了对方的刀刃上。霎时间他的胃部掠过了一阵剧烈的痉挛,好像那把刀同时划过了他的心尖。
剧烈的心跳声就在耳膜里沉重的响着。他屏住了呼吸,在那可怕的寂静时刻里汗出如浆。
他听见脚步声。接着,一只脚踏上了他的坐席。泓擦身而过,重新跪在了他的身后。
容胤并没有放松。他咬牙挺着,苦苦挣扎,拿出了全部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不要失态。他把茶盏一推,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大殿。
他的心情非常恶劣。
他觉得自己无比愚蠢。
他拿太贵重的东西去冒风险,输了赢了都吃亏。
他出得大殿,走下殿阶,走过死去武者的尸体。
他走过红砖金瓦的重重宫阙,走过曲曲折折的朱红游廊,走过铺满金黄叶子的湖池。
走过光,走过秋叶,走过他心里一片一片缤纷的斑驳和缭乱。
衣袍里已经被冷汗浸s-hi,风一吹,彻骨的冰凉。
他走了很久,知道泓就跟在他身后。他们一直走到了后殿的园林中,容胤站住了。
昨天他们还一起在这里游玩抓鱼,手拉手看秋天的美丽景致,今天,一切都变了。
这个人不再是供他取乐的人。
容胤慢慢开口,嗓音无比干涩,说:“没有下次了。”
泓问:“陛下担心我吗?”
容胤没有回头,说:“知道你会赢。”
他们回了御书房,本应该把议事的结果都交代下去,让众臣照此办理。还要拨出人手来,去和三家谈各种交易细节。朝中也要腾出位置,给即将到来的大工程准备负责人。离开辅都前,要和三氏家族把细节都谈妥敲定,这些事本来一天都不能耽搁,可容胤万分的没精神,只在御书房转了一圈,就回寝殿歇息。
他在齐贤殿见着了死去武者的血,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特别的刺激他。当时还不觉得,回寝殿后胃里痉挛成一团,五脏六腑都快翻腾出来了,难受得他浑身直冒冷汗。容胤就随便找了点事支开了泓,又令宫人都退到外间去,自己在软榻上半靠着,心烦意乱的翻一本书。
他苦捱了半个时辰,胃里一点都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这毛病是刚穿越的时候被皇太后整治出来的,当年不知道看了多少医官,一点效果都没有。他自己也知道心结难解,光喝药没有用处,圣明天子威震八方,总不能连点血都见不得,后来索x_ing顺其自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时不时的就来上这么一回,也让他很是受不了。
容胤烦躁得想杀人,把手里的书翻得稀里哗啦。等见得泓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他就更烦了,沉了脸不理他。
泓早在外间就得了宫人的暗示,知道陛下心情不好。他进得暖阁,见皇帝只是翻书,没有阻止的意思,就轻轻巧巧的上了软榻,刚贴近皇帝就顿住了,一动不动的聆听。
容胤微皱着眉,看了泓一眼,没有吭声。
泓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就小心翼翼的问:“陛下气息不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在容胤身上一探,根据肌r_ou_的紧张程度,很快就确定了位置,按在胸腹之间问:“是这里吗?”
容胤被他逮了个正着,只得“嗯”了一声,说:“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皇帝年少时,曾有过见血惊悸的心疾。泓一下子就想了起来,不由很是忧虑,说:“怎么突然就又犯了?”
一边说,一边探进容胤的衣服,把手掌按在他胸腹之间。
容胤只觉得一股热力缓缓升起,这温度不仅贴着体表,仿佛连腹中都一并温暖了,迅速沿着五脏六腑散开。他大惑不解,抓着泓的手不放,泓就用另一只手,抵在他后背上,又将热力源源不绝的送了过去。
痉挛且疼痛的胃部迅速的就被安抚了。泓牵引着内息,在容胤经脉中团团走了一周,好像一只滚烫又有力的大掌,迅速就理顺了容胤紧张冰冷的筋骨。容胤情不自禁,伸展开身体,躺在泓的腿上舒服得乱蹭一气,抓着他的一只手问:“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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