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棍说是,伤到了神经,提不了什么重物,不过平时做事还是可以的。
想了想,扭头看阿福,有些慌张地道——“你不嫌弃我吧?”
阿福笑开。他摸出兜里的烟给敕棍点上,轻轻地将海风吸进肺里。
或许是酒精作用,或许也是久别重逢,阿福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和一肚子的话,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可当下的沉默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回不过神。
过了几分钟,阿福又问,你的那两个战友呢,他们都没事吧?
敕棍说没事,政府给了我们一大笔钱,他们打算周游世界。
阿福点头,纠结了很久,最终才把关键的问题道出口——“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这一问,敕棍的心脏真是往上提了半截。
他的打算就是回来看阿福啊,而之后怎么办,他压根想都没有想。他该说他想和阿福真正在一起吗?他可以用谎言瞒过阿福父母一天两天,但这种办法能持续多久?
可他该说自己要离开吗?他不想离开,他舍不得。
他前半生的使命都已经完成了,后半辈子就只愿意像守着证人一样守着阿福。
他的目光停留在脚底的波浪,片刻之后,他把问题又抛回给阿福。他说,你希望我怎么做?你是希望我留下,还是离开?
阿福沉默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人生中会经历这么一段,对此,也和敕棍一样毫无计划。
未知带来的就是恐惧,他不仅会恐惧敕棍的身份,也恐惧政府所谓的“已销毁”档案是真相还是又一个谎言。敕棍是否真的不会再重组回去,是否再也不会迎来黑帮的报复和清算。
更恐惧敕棍和他是否能经营起正常的生活,他听说过很多从队里退役的红鹫都有着太多的心灵和r_ou_`体的创伤,而阿福不确定自己能否治愈它们。
但阿福的x_ing子到底比敕棍坦率,纵然内心也很纠结,他还是抓住敕棍的手,摁了摁,扭头看着他。
“我按照你期望的那样等你了,”阿福说,“那你能不能也按照我期望的那样,陪我一段时间?”
一个月,两个月,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只需要给他半年的朝夕相处就好,之后敕棍再有任何打算,他都不会追究。
敕棍没有回答。
他静静地望着阿福的表情,眉心慢慢皱紧。
而最终他完好的那边手一伸,将阿福搂进了怀里。
第87章
兽象历582年,鸦国历经五次申请,最终加入了新兽象联盟。
那一天举国上下皆是喜悦的气氛,平民们披上色彩艳丽的服装,在街道上狂欢游行。
电视和报纸连续一周轮番地、从各个角度地、无孔不入地向民众传递着这个好消息,生怕他们意识不到自己已站在世界前列的舞台上。
人们的脸上都是自豪的表情,好似他们真的见到了拨开云雾见月明的一幕。
阿福找到了骆驼的妹妹,他按照骆驼授意的那样告诉她——你哥哥偷渡去狼国了,等他过好日子了,就回来接你。
那时小姑娘正寄养在一个寡妇的家里,寡妇看出了阿福表情中藏着的真相,小姑娘却没看出来。所以她很高兴,她高兴得流眼泪,她说没死就好,唉,没死就好。
阿福说怎么会,红鹫来了,他们都不会死。
小姑娘不停地抹着眼睛,哽咽着点头。
寡妇同情地看了阿福一眼,而阿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出真相。
人们总得有点盼头,毕竟阿福也没亲眼看到骆驼死的一幕,那万一他真的没死呢?万一,他真的偷渡去了狼国呢。
报道上没有任何关于红鹫的内容,唯一提到的一处,也仅仅隐晦地表示黑鸦曾联合一批“中央直属快反队”进行扫荡。
阿福拿着报纸去找敕棍。
那是敕棍在四满安顿下来的第三个月,虽然左手没有办法用力,但他好歹找了个记账的工作。他完全可以不工作,但他觉得如果他再不工作,就绝对要被阿福的父母识破身份了。
其实阿福没有告诉敕棍,他的父母当天晚上就找自己谈了。
父母到底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即便阿福想瞒,也没有瞒的余地。
但庆幸的是他们的担忧自然是有,却没有极力地反对。或许平民心中都知道,能不靠近红鹫就不要靠近,那不是因为红鹫不好,而是为了自己保命。
红鹫是一群不能明面上说出来的人,即便报纸不报道,大家却都明白,不是黑鸦也不是金豺,而只有红鹫,才是让鸦国改变面貌的根本原因。
父亲问阿福,你想好了,你真的是要跟他好,鸦国的毒枭不可能铲除干净,指不定他哪一天又会回到部队里。
母亲也问阿福,你究竟有多喜欢他?他到底和寻常孩子不一样,他们的x_ing格可能都不会太好,看过太多鲜血了,往后的日子也得蒙上y-in霾。
弟弟也问阿福,他说哥,虽然我挺喜欢他,但你可是真正地要和一个红鹫在一起啊。万一哪天情况又变坏了,你就是他的软肋,就是最大的靶子。
他们说的阿福都知道,早在百会时就知道。
他亲眼看着他们每一天打着巷道战,看着他们的头颅c-h-a在杆子上作为黑帮的战利品炫耀,看着他们被五马分尸,塞进一个小箱子里,也看着他们蒙着脸,将毒贩拖到空地上,用枪指着他们的脑袋,扇着他们的巴掌。
可他也看到正是这些不怕流血的翅膀,才扫掉了蒙在百会的y-in云。是他们的嚎叫,让雾霭沉沉的天空撕开裂口。
是他们不要名分不要勋章,在黑鸦来临之前冲进最危险的火线,才为黑鸦开辟了一条路,让云层上的人知道——我们还是可以和毒贩对抗的,你看红鹫就杀出了一条血路,那说明一切都还有希望。
如果为这样的人承担风险,阿福愿意。
正如他愿意顶着骆驼的枪口扑上去,愿意冒死把信息传递出去,愿意坐在码头等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消息,也愿意用自己的喉咙说,没有红鹫,下一个被崩的就是你。
第88章
敕棍捏着报纸细细地看,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阿福说,都不提你们,是不是感觉很痛心。
敕棍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对阿福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污点。”
阿福说,你讲吧,你身上的污点还少吗。
敕棍跟着笑了一下,把报纸摁下,道——“我就是一个毒枭的后代,我父亲应该是陶道的一个毒枭。”
说实话,阿福听到这个真相是有点惊讶的。
他万没有想过敕棍居然是一个毒枭的后代,按照他的理解,毒枭都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他们和缉毒队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又怎么可能培养出一个红鹫。
“我对他没有印象,但最近公开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也查了一些资料,我觉得应该没有错。”敕棍又补充,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也为自己说出的东西感到滑稽。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而更讽刺的还是在敕棍在上周重返叔叔婶婶的老宅时,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面发现了那个木桶。
其实他并没有抱着怎样的期望返回陶道,他只是觉得既然红鹫的生涯从他于这个小房子逃离开始,那生涯结束时,也应该回返到原地告别。
这个房子已经废弃了,当年的黄色境界条也早就风化绷断。
他踩在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上,每走一下,都扬起无数的烟尘。
他看过自己吃饭的餐桌,看过写作业的小桌子,看过破碎的花瓶和瓷器,还看过那一块曾躺着两具尸首的位置。
他仿佛还能回想起子弹穿过叔叔婶婶头颅的一幕。
他们流了那么多的血,把地板的缝隙都填满。他们的生命好像也钻进了这栋房子,即便过了那么多年,仍盘踞在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的后面。
那个木桶便是在婶婶经常做饭的案台下发现的。
或许也是因为年代久远,导致原本为暗格的瓷砖愈发松动。
敕棍将之掀起来,便看到了那一只木桶。
里面的东西用塑料袋包得好好的,防水防潮,是一叠叠崭新的钞票。
他从始至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阿福,而现在他不想再隐瞒。看来他的叔叔婶婶确实一直受着父亲的资助,哪怕他们并不一定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
他是靠着这些钱养大的,这些他为之对抗了十几年的赃款。
那一刻他的情绪很复杂,没有恨也没有感激。只是如此的真相让他感到无措,也让他陷入一种深深的自疑之中。
但阿福觉得这不该有什么自疑,因为这说明——
“你父亲认为你的选择是对的,”阿福说,“所以其他毒贩找不到这笔钱,反而让你找到了。”
没有人能断定毒枭的孩子一定是毒枭,正如没有人能断言鸦国的每一个人都和那些东西脱不了干系。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身被上天安排成什么样,但他们可以选择走定好的那条路,或者换一条路。
“即使你的父亲是毒枭,你也是红鹫里的英雄。”阿福笑了。
他拍拍敕棍的脸,把报纸拿走。
那一天夕阳很红,阳光铺洒在广阔的海面上,将码头、货船和一个个集装箱打成耀眼的金色。海天相接的地方犹如火焰在烧,它沸腾着将海水蒸煮,将苍穹燃红。
阿福捏着报纸走到码头边上,他真是爱极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