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就是当时的队友,家底很硬吧,好像是谁的独子,一意孤行非要来玩赛车,你记得吗,那会儿车队里有个墨西哥人,叫厄里亚?就他。”霍英有意放松自己,也放松气氛,他提起筷子从碗底夹出块没凉的牛r_ou_,放到时郁枫碗里,“一开始还和我打商量,说什么给我美金,三千万,让我放水,”他放下铁筷,自嘲地笑了,“那我当然不答应啊,虽然赛车这玩意烧钱,但我光工资两年也够这钱了呀,三千万简直有辱我的职业cao守。”
“三个亿你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时郁枫吃掉牛r_ou_,平声道,好像在复述一个真理,“因为比赛要公平,因为你有尊严。”
霍英红通通瞪了他一眼:“有些事儿不用说这么明白!”他又开了第三罐啤酒,道:“是我当时太年轻了……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了,死也不答应,我还骂他们bullshit,那小公子肯定急了呀,找人动动我的车不是轻而易举吗,刹车片这种东西,给它造个裂口,赛道上离心力一扯,它就能整个劈开。可我竟然没死,终点线后,我又冲了几百米。我把车刹住了。”
那个下午又灌进脑海。摩纳哥。晴天。漂亮的地中海城市。有名的蒙特卡洛赛道。薄暮时分,天色一半碧蓝,一半犹如鸢尾。十六岁的时郁枫却没能看见霍英冲过方格旗的情形,他紧跟的视线被挡住,他僵硬地坐在二哥的y-in影里,面前是来自老板也来自亲人的不满。
原来短短几分钟之内,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原来那时霍英朦胧瑰丽得就像个梦,却比他还难过。
“那次是最后一场分站赛吧,”霍英清冷暗沉的声线把时郁枫拽回现在,“我本来该死,结果还是第一,厄里亚排第二,总积分跟我差得更多了,二十几分,到总决赛肯定追不上,除非我退出。其实想想也很好理解,积分第一第二都是法拉利的,那最后谁夺到那个冠,对车队和赞助商来说都没任何区别吧,我又不是谁的独子,在队里也没几个乐意给我说话的朋友,等于孤零零一个,有个词怎么说来着——”霍英突然站起来,撑着桌沿探身到时郁枫面前,眉目里有种醺然的灼灼,“舍我其谁。”
时郁枫珍惜地看着他的一切神情,却冷冷道:“可是你没有退。你拒绝被舍。”
霍英一屁股坐回去,拍了下大腿,“哈!你可别跟我乱学成语!”
时郁枫的镇定很强硬,不纵容霍英往无关紧要的荒唐话里钻,他把话题掰回来:“所以为什么,你到底还是走了?刹车片裂开都挺过来了,就差世界冠军前的最后一场……”他小心地遣词造句,把握着分寸,他想刺激霍英说出实情,可他又太怕,太怕,让霍英再疼了,以至于最后他的口气也显得不再确定,“是他们逼你走的?”
“嗯。”霍英木然地点头,“也是我太缺心眼。”
“……是怎么逼的?”问出这话,时郁枫忽然就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安分坐着了,他不想把这归咎于酒,只是,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蹲在霍英椅侧,他听见自己在说,“哥,没事的,都告诉我。”
霍英似乎被他吓了一小跳,直直瞪着他道:“坐回去。
“我不要。”
霍英愣了愣,腾地站起来,把椅子拉到一边,竟也挨着时郁枫蹲了下来,带着他氤氲热烫的酒气,和一种要滴下水结成冰的神情,“我喝多了……我不能现在这样跟你说……”
“能说。我听。”时郁枫挪了个角度,直接攥住他的两只腕子。
霍英挣了一下,脚下不太稳当,“不能!”
“怎么不能,酒后吐真言。”时郁枫一把将他揽在了双臂之间,“我很想了解你,英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我更想理解你。好吗?”
靠在肩上的人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没能挣脱,却也不肯好好靠着他,只是隐忍地颤,“那你不许告诉别人,”他流露出小孩一样的语气,“你没喝醉吧,你说话得算数!”
“没喝醉。”时郁枫笑了,试探着把他圈着,搂得更紧了些,由于身高差距,手长腿长,即便蹲着拥抱他也不觉得挤,“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诚实,还有守信。”
“……那我说了,”照旧是那种青雉的调子,引得时郁枫强忍一番才没去抚摸他后颈毛茸茸的碎发,霍英似乎酝酿了十几秒,再开口声音就变了,虚弱,但冰冷,“摩纳哥站的当晚,我把我平时开的一辆车的左前轮刹车片给拆了,是辆敞篷的揽胜极光,然后我切了个裂口装回去。那会儿还没确信是有人要害我,我也不想确信。我想看看,人为破坏之后再开动,刹车片是不是一定会出现一样的形变。”
说罢霍英推了推时郁枫,离得稍远了些,时郁枫得以看完全他的面容——霍英整个人都灰白下来,只剩下嘴唇鲜红,悄然颤了颤眼睫,就这么看着他。
时郁枫被看怔了,好在霍英自己又开了口:“我打开车库,准备开出去试试看,结果有个人挡在我车库门口,就是那个厄里亚,然后他敲车窗,说要进来,我当时正好很想骂他,就让他进了,坐在我的副驾驶坐上,他又提起总决赛的事,他跟我说如果三千万不够的话,要多少钱他都给,他说他有梦想,他想要世界冠军,想让他老爸对他刮目相看。”霍英长长地顿了顿,“追梦小少爷啊,他真是真诚……又非常骄傲。”
“他放屁。”
霍英则死死盯着地面,扶了一下椅子,他才稳住,“反正在别人眼里,穷人干这行,成天没多大活头的,百分百就是为了赚钱啊……三千万我还不要,太不识抬举了吧?我就不是该有赚钱以外想法的人。可是不凑巧,我就有!”
话音一落,他把头低得更深了,“我改我那辆车的时候,买车已经把钱都快花光了,还欠了贷款,我在意大利,租个车库住里面,每天超市关门前去抢过期食品,去福利社跟流浪汉抢暖炉和牛n_ai,那会儿我想的就不是赚钱!所以我就这么骂他了,”霍英开始连珠炮似的小声骂,用英文,可某些说法还是让从小长在英语地区的时郁枫开了眼界,随后他听见霍英又说:“我把那小子给说哭了,说无地自容了,他居然说要杀我?然后他,然后……”
“然后什么?”时郁枫把拳头攥得咯吱作响,脸上却还保持着冷静。霍英就这么在他肩膀上哭了,他觉得这些回忆让霍英沉得有点深。
霍英也许是醉酒,蹲得越发不稳,又或者是,他正在害怕,在恐惧。他已经兜不住那些太久太久拼命拿着的脆弱,于是,这一秒,脆弱竟流露在这个第二次见面的男孩面前。因为这个男孩刚才好像跟他说过,“我想理解你。”
他却还是如梦初醒。蓦地抬脸,拽着时郁枫的衣角,惶惶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没问题……哥,哥!”眼见着霍英踉跄着要站起来逃跑,时郁枫先他一步站在他跟前,拽他到沙发边上,霍英扭着身子,挣得他心里发痒,力气也用不稳,最后俩人一块倒在松软坐垫上,他摁着霍英的肩膀,把他罩在身下,“你不用怕,更不用跑,”他又不假思索道,“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是他们对不起你!所以你要把实情告诉我!”
霍英空张着嘴,看着他,半晌,重重地点了点头,为这句“对不起你”,他脸上透出的s-hi润几乎要再次下泪,随后,便真的落下泪来,很不熟练,也很不争气地在下睫毛上抖,又在脸上纵横,“你把手借我一下……”他仰躺着不再乱动,只是摸黑一般去抓时郁枫的右手,抓住了,就盖到自己眼睛上去,“让你看我这么哭我还是觉得太丢人了。”
时郁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用左手和膝盖撑着重心,却不敢在那眼眶上用一点点力气。他出了很多汗。他知道,自己在剥开一个秘密,不对,他这是在剥开霍英……霍英就在他的手里。霍英潮s-hi地把眼睑和脸颊靠在他的手心。
似乎被这么捂着,霍英安心了些许,声音也闷闷地冷静下来,“厄里亚……他不只是单纯说说,我赶他下车,他居然拿出一个针管对着我,然后告诉我,他爸做的就是这个生意,”时郁枫听得头皮都麻了,感觉到手掌下眼睫的翕动,很柔软,很沉重,此刻他在安慰霍英,可也在被霍英安慰,“墨西哥,针管,大财阀,我就懂了,毒呗,心里最大的不是害怕,是愤怒,我想我去你爸的,没多琢磨我就把车开出去,还把敞篷打开……我得在人群里,如果在车库里被他扎了,那么大剂量的吗啡,我就成死了都没人知道的那种了。”
时郁枫只觉得烧心烧肺,眉心冒血。他看着霍英被汗濡s-hi的发梢,以及煞白的脸,就在自己指尖,竟眼眶生疼,憎恶和杀意比以往任何一次听到有关这人的谣言时,都要来得迅猛,已经让他感到麻木。他就好比一个丢失了所拜先神的虔诚遗民,怀着满心亏欠,终于游荡到找寻已久的庙宇,却亲眼看见唯一的一尊神像曾经如何被烤得崩裂,碾得粉碎,被打进尘埃。
而最残忍的是,这捧碎片此刻还带着天上缥缈的气味,就在他的面前,再聚成一个货真价实却伤痕累累的神灵。
“你继续说……英哥。”他极尽温柔地轻抚霍英半干的泪痕,“不用睁眼,我在听。”
霍英乖乖地蹭了蹭他,絮絮地回忆着,“他没有立刻扎,但他开始从方向盘上拽我的手,力气很大,很狂暴,用西班牙语骂我。车库外面是条马路,马路另一边,是条河,河边行人很多,我不能撞到他们,想刹车可是刹车片已经被我弄不好使了,然后那么大一越野车,就在蒙特卡洛那小窄街上扭,”他咬了咬唇,用力道,“我必须得避开行人……很快就滑在河堤上,俯冲下去,就这样他还在拽我的手。八十迈碰上一个废桥墩,厄里亚被甩到了河里。我系了安全带,大概头破血流吧,看着他挣扎,沉底,然后我晕了。醒来我听说他死了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