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天井里的人群中有一片红色,秦惟看过去,见一群穿着土气的人簇拥着一个矮个子的老僧人刚走入了大门。秦惟忙打量他们周围,发现小木和赵姐正从人群里走过去。秦惟放了心,刚要收回目光,却见那个老僧人忽然抬头,向上看来,秦惟以为他看见自己了,就抬手往下挥了一下。
“就是他!”那群叫嚷的人中有一个人指着秦惟,秦惟放下手,扭头看,一帮人也不往去往骨科大楼的通道走了,一下子半圆围住了秦惟,一个干枯黝黑的矮个子指着秦惟大喊:“就是他!治坏了二婶子!”
秦惟看这个人,十分肯定不认识,礼貌地说:“各位,有事可以诉诸法律渠道……”
几个人上来:“花那么多的钱,人都没治好还有理了?!”把秦惟逼到了玻璃围墙边。
秦惟冷着脸,不耐烦地说:“你们想干什么?!”
那个黑脸的瘦子喊:“干什么?!张二婶就是在你们这做的手术!现在躺着快死了!那天我看见你出的手术室!”
“张什么?”秦惟皱眉,那人又大声道:“张淑芬,本来说一两万的手术,结果要了七八万!还没治好,你们坑人!”
听这名字,秦惟想起来了,这个病人不是他的,是许教授拍板接的。
这是个转院过来的疑难病人,七十多岁,骨质疏松,摔了一下,股骨胫骨折了,要置换关节。病人有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肝脏肾脏都不好,用药需要谨慎……除了许教授,没人想接。
许教授带着几个手下定了医案,院里的麻醉科也如临大敌。手术那天,许教授坐镇,马向东主刀,秦惟协助。手术开始不久,就发现情况非常复杂,险象环生,一台髋关节置换术繁衍成了多重手术,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预计一个小时的手术做了四个小时,秦惟与师兄联手,两个人腰都没直起来过……
好在最后结果算是满意,出手术室时大家脸上都带了笑容。只不过当师兄向病人家属介绍手术情况时,秦惟注意到对方没笑脸,现在看来是因为费用多了。但后来的费用更多——次日病人心肌梗塞,因为正好在医院,倒是抢救过来了,可肋骨都按断了几根,检查后发现要搭桥,又进了手术室,到现在还在重病房……
知道了是这个病人,秦惟觉得自己有理!他是骨科医生,他用心尽力了!秦惟生气地说:“她的关节手术我们医院尽了最大努力……”
“那病人怎么还没好?!躺着动不,快没气儿了!当初是你们说要做手术,还说两天就能下地走,不然她就起不来床了!现在不是一样吗?不,比以前还不如,她天天住医院,你们正好接着要钱!”
秦惟真是懒得跟门外汉吵:股骨颈骨折如果不手术,愈合非常慢,病人躺在床上几个月,可能再也起不来了。所以一般而言医生都会建议手术。人工股骨头置换术创伤小,恢复快,具体到这个病人身上,她术后有并发症,那是另一回事。
秦惟也提高了声音:“病人现在的卧床是因为心脏病,可她的骨科手术是成功的!她如果恢复了,至少能行走。保安!”他向保安示意将这些人拉开,他还有事呢!
那个黑瘦的人强词夺理:“成功?!屁!没骨科手术她会发心脏病?看你这态度,就没真心给人治病!不就是因为没给你红包吗……”
秦惟不屑道:“我要红包干吗?给我都不会收!”他又不缺钱!
虽然秦惟没直着说出来,那个人也看到了秦惟眼中的轻蔑,他气急:“你不要?你们医院要!她家都倾家荡产了!”他双手对着秦惟胸前狠狠地一推,秦惟的身体向后仰去,他一米八的个头,一下子就翻过了不及他腰部的玻璃挡板,向六层楼下的天井坠去……
楼上楼下围观的人们发出一片震耳的惊呼,天井中的人们慌张地躲避,“砰”地一声响,有孩子的父母忙用手去遮孩子的眼睛……
那个老僧人一直仰头看着,见此情景抬起右手来,像是要托住往下急落的秦惟,他离着还远,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秦惟,谁都觉得他多此一举,只有秦惟不这么想。
秦惟一意识到自己翻到了玻璃墙外,一阵剧烈的恐慌就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胸。他几乎无法呼吸,时空变得缓慢,无数悔恨涌起——他怎么就没有绕个远儿?!他甚至想起了早上那种模糊的心绪,“我真的不该来上班”,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念头……
突然,他感到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他停在了空中。秦惟欣喜若狂,连声道谢,可并没有发出声音,他扭头看拉着自己的人,是个半透明的人形,穿着红色僧袍,脸上依稀带着笑容,就是那个老僧人!
秦惟往下看,正见那老活佛的手从空中放下,他也看到了自己摔在地上的身体,旁边漫开的大片鲜血。
秦惟又看空中的老人,无声地问:我死了?
对方回答:只是r_ou_身。
这次,秦惟听懂了他的意思。两个人用意识交流,根本不用翻译。
秦惟不满地说:什么叫r_ou_身?!死不就是死了?!他又看自己的身体,见赵姐嚎啕着扑倒,小木吓傻了,嘴张着,浑身哆嗦着蹲下……
秦惟的意识反应过来了——我真的死了?!自己正在人生的黄金季节!他气愤填膺,灵体都震颤起来:那个混蛋杀了我!他凭什么?!那台手术堪称圆满,怎么还不对了?!我学了那么多年,再熬几年,就能成个高手!他怎么敢就这么断送了我的未来?!……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老人的手中传来,将秦惟散乱的灵气稳住了些,秦惟的意识并没有停止,他对老僧人发飚:你今天是来救我的吗?怎么没救成?!
老人摇头:不是。
秦惟再次激愤了:那你来干吗?!来看着我死?!
一种平静的力量传来:我不能改变人的命运,我只是来不让你恨……
此时秦惟如果在身体里,恐怕脑袋上面要冒烟了:他杀了我,我还不能恨他?!怎么?我还得高兴让他杀?!
愤怒像一阵黑雾升起,老人的灵体发出光来,压住黑雾,同时对秦惟说:不要仇恨,以免堕入下乘。
秦惟自觉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可现在真的不服:你怎么能让我不恨?!
老人用一只手指着秦惟旁边:你看。
秦惟看过去——一片虚空,问道:看什么?什么也没有。
老人却看着那边说:你与他,早有渊源……
秦惟打断:怎么可能?!我原来没见过他!
老僧人没停:可早在远古,你们就相互争斗了……
秦惟真希望自己还活着,那样他就可以狂笑了:远古?!那时人们茹毛饮血,就是有什么杀戮,也肯定是为了生存,弱r_ou_强食,有什么可抱怨的?
老人沉默了须臾,像是在研究秦惟看不到的画面,又道:以前是无意间的杀戮,后来,就是刻意为之。有一世,你是一个皇子,他随老师出山协助太子,你派人杀了他,可而后,你也被太子杀了……
秦惟也看向虚空:哪里?哪里?我看不到!
老人边看边说:有一世,你是一国的小王子,他被俘,逃走时刺杀了你,挖出了你的心,可他逃回故国,也被以“投敌”之名杀了……
秦惟:我们不都死了吗?这不就平了吗?
老人看向秦惟:此生他日后如果被判死刑,偿了你的命,这就平了吗?你会原谅他吗?
秦惟摇头:不!没平!
老人问:为何?
秦惟怒道:因为我的生活毁了!我已经完成了学业,正要大展宏图,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我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他凭什么毁去了这一切?这样的罪恶怎么能不让我恨!
老人似乎叹息了一下:如果是罪恶,就必有惩罚!谁干了坏事,都要承担后果!人们加诸于他人的伤害,最后一定会回到自己身上。这是无情的天道。可惩罚不会消解恨意。冤仇不解,r_ou_身就是承受了惩罚,死去也不能摆脱冤家怨气的纠缠。
秦惟理解:这就对了!光是惩罚有什么用?真的痛苦是心里的痛,早晚得还!
老僧人的光芒突然强烈,将秦惟完全笼罩住了,虽然秦惟听不到他的声音,也能感到他特别严肃:冤冤相报,永无止境,仇恨无法平息仇恨,只会让仇恨愈演愈烈。嗔恨一生,如烈焰燎空,让人忘却澄净慈爱的本源,执意要去伤害他人。而天地间能造成最大伤害的,莫过于为恶一途!人们被嗔恨所驱使,不惜选择恶行而为,甚至化身恶魔,毁掉了自己多少功德福分。一个人对仇恨的态度,决定了他灵魂的高度和归宿。汉地经典不也说,上善如水,天道酬良,能止息仇恨的,只有慈悲爱意……
秦惟用意念打断老僧人:我现在是受害人好不好?您难道不该同情我的遭遇吗?!怎么来了一大堆不该仇恨之类的!
老僧人继续开导他:我只是不想让你再走老路。你以前多次被仇恨蒙蔽了神识。一世中,你家捏造证据,灭了他满门,他尚是个幼儿,被人带着逃走,你还是个少年,追上他们,将剑刺入了这个孩子心脏,算是报了前世的挖心之仇。犯下的罪行岂可不惩?后来,你家也被灭门,但他的仇恨并未消散。下一世,你身为太子,他是将军之子,协助父亲篡位,围攻东宫。他亲手放火,将你烧死在殿中。即使他们又被藩王所杀,你也依旧不愿宽恕,再入世复仇,哪怕选择当一个坏人!牺牲了你那一世不行恶事传播佛法所得的晋升之机。你托生豪富之家,他被掠到你家,你对他百般虐待,活活将他折磨死,以报前世被焚之仇,当然,后来你也被他家来的人杀了。再一世,他成豪门之子,你是个穷书生,你们入了同一个学门。他因嫉生恨毁了你的名誉,让你不能科举,郁闷潦倒而死。又一世,他成了个乞丐,你当街一脚把他踹死……生生世世,你们相互恨怨,以恶报复,死后的灵体都相互撕咬,直到再次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