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直接坐在看台上,瞿嘉眼尖肯定发现她,怕影响儿子考试。她找了一个好地儿,就在看台铁制架子的后面侧身站着,透过台阶的缝隙,这个视野和角度正好。
15、16、17,小子厉害啊,瞿连娣也默默给数着,这时一抬头。
“瞿嘉妈妈,您好啊。”身穿绿色连身长裙,戴着大号墨镜的俞老师,沿着cao场边线径直就走过来,直奔她而来,点头一笑。
“啊……周遥妈妈,您好。”瞿连娣赶忙点头,“您也来啦?”
“必须得来么,全年级动员大会。”俞静之无奈一笑,“往常的家长会,我都让他爸来,但是他爸不爱说话,也不去找老师交流,每次把情况都交待不清楚,问他问得我着急上火,不问了,今年我自己来!”
“你们遥遥特别木奉,刚才引体向上满分了。”瞿连娣说。
眼前这场体育会考就是话题,化解了二人掩在心底的尴尬。上回那场“遭遇战”就别再提了,提也没用,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放眼当下和未来吧,眼瞅着就要高三了。
“我看见了,瞿嘉也满分,还故意比周遥多做了两个!”俞静之一笑,“我都给他们俩数着呢,遥遥15个,瞿嘉17个!”
瞿连娣暗暗翻了个白眼,是翻给她儿子的,忍不住也笑,“就是瞎较劲呗,胳膊上明明有伤,走路摔坑里摔了,还非要比遥遥多做俩,他也不嫌累得慌!”
“瞿嘉走路摔伤了么?”俞静之看着瞿连娣,轻声一问。
“可不是吗,走路不知想什么呢他耍猴呢他不看路啊!”瞿连娣说,“半边身子都磕青了,脸上也磕花一块,可别影响他考试。”
俞静之没有把那两只蠢猴子拆穿了,点点头:“是啊,这孩子,千万不要影响他自己的考试。”
俞静之其实自打一进校门就在寻么找人,专门就找瞿嘉母亲躲在哪呢,不然怎么能找得这样快、准、狠。
俞静之说:“这地儿很好,您找这地儿又隐蔽又凉快。”
瞿连娣说:“是吧。”
俞静之说:“别人都晒着呢,就咱俩这块有y-in凉。”
瞿连娣说:“我都站累了我先坐会儿。“
俞静之说:“正好,我也坐会儿。”
“您别坐,您这裙子是真丝的多高级啊。”瞿连娣说,“坐地上就糟践了么。”
“裙子值什么,没事儿。”俞静之说,“您手里这两张报纸有用吗,没用吧?垫底下坐了!”
一人垫了一张报纸,这二人一齐坐到了看台铁架子后面,隔着缝隙瞭望前方,看得兴致勃勃。学生们已经转移阵地去考立定跳远了。
那俩小子,跳远都是强项,除了瞿嘉同学左边胳膊挥臂的时候,看出不太自然。
所以,他左右两边发力就不平衡。
这一跳出去他就偏了,双脚一前一后,落地瞬间身子倾斜,“啊”了一声。
周遥站在队伍后面也跟着“啊”了一声!
扒在看台后面的两位女士,也“啊”得一声。“梆”,瞿连娣可能是直接磕到那铁架子边缘了,捂着脑门连忙说“没事没事”。
瞿嘉身子一歪,脚就踩到后面,这一跳废了。
后面跟着的小姜都跳了两米四。
姜戎拍拍瞿嘉的后腰:“加油啊!两米八!”
瞿嘉后来是坐到地上把运动长裤脱了,只穿里面的小短裤。这次甩开胳膊出去了,就是两米八。
“哇,厉害了。”姜戎在底下狂鼓掌,“腿长就有一米八呢!”
周遥:“……”
周遥扭过脸去,瞟了一眼姜戎:“诶,你的手是不是都够不到瞿嘉肩膀,只能够到他腰?”
“啊?”纯洁的小姜同学就没听明白。
“下次拍肩膀啊。”周遥嘟囔。
“瞿嘉腿长就有一米八了,小姜你有一米七五吗?”同班男生一乐,“你连人家瞿嘉的大腿根儿你都摸不着吧!”
“讨厌么,我能摸到他下巴行吗?”姜戎也笑呵呵的。
周遥用眼神s_h_è 出一枚小箭,内心在咆哮:姜戎你个小贱手,腊味香肠咸猪手!大庭广众之下我都不敢摸,就你一人敢摸,摸摸摸,气死正牌男朋友了。
瞿嘉就站在旁边,也对周遥s_h_è 出一枚小箭,说了一句:“你废话真多,快闭嘴吧。”
瞿连娣:“……”
俞静之:“……”
看台后面的隐蔽战壕,距离跳远场地太近,听得太清楚了,相当的尴尬。
两位妈都不作声了,心里冷笑了七八个回合,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
第80章 前进
“遥遥真木奉!”
场边, 两位妈妈又同时爆出惊呼, 周遥这一跳应该是两米九, 空中展腹动作可帅了。
两人同时把脑袋一缩,迅速扭过头让脸冲后, 很有默契得,一个扣上遮阳帽,一个赶紧戴回墨镜。刚才喊的声音太大, 可能都被周遥听见了——还好周遥眼神儿不行。
“还是腿粗厉害。”瞿嘉说了一句。
“这叫肌r_ou_爆发力……”周遥得意地一拍大腿。
“听说以前唐铮能跳三米多, 可牛逼了。”旁边有人说。
“太牛了吧?我助跑跳沙坑也才跳四米呀。”姜戎说。
“当然牛逼了, 那可是唐铮啊。”人丛中一声叹息。
随后,大家就都静默了片刻,连同场边偷看的两位母亲, 不知说什么好。
后来的许多年里,唐铮就是留在他们朝阳一中校园cao场上的一段传说。校方对某些事情长期讳莫如深,后来的一拨一拨学弟学妹,已经不太了解这人是为什么被开除了, 留在校园里的, 就是唐铮当年一次又一次破过的校纪录。
“瞿师傅您最近还好?”俞静之沉默片刻,转过脸问。
“还成吧。”瞿连娣调开视线望着大cao场,“就还是老样子。”
还成吗?
就还是那样?
机床厂宿舍塔楼有人跳楼这事,《北京晚报》上都登载了, 俞静之怎么可能不知道。
整个儿他们第四机床厂的厂区、宿舍区,占地面积几万平方米的区域,横跨了好几条街道胡同, 在这个夏天,就是一片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覆水难收了……有能耐的人,在这场有所预见的变革之前,早都从大烂泥塘里跳出去了,比如周遥他爸周凤城。
周工程师是先一步,先加入到以机床厂为名成立组建的某股份制有限公司,就基本不在工厂里露面。随后在今年年初,听俞静之的主意,彻底跳槽离开,换工作去了一家私企。
周遥他爸那时常在家里念叨,不该走,这样就过河拆桥了,想当初,当初是机床厂给我在北京安家落户,周遥也才能到北京上学啊。
俞静之就说,你不先过河拆桥,你最后就掉泥坑里淹死了,能走为什么不走?这是审时度势,机遇转瞬即逝,时代已经回不去了。
周遥爸爸是他们这个年代少有的幸运的人,竟然握有出国留学的高等学历,有受人尊敬的文凭证书,永远就是站在时代潮头的天之骄子。这种人,年纪越大还越发值钱了,哪里都想出高价聘用他,都求着他去。
而瞿连娣,就是同时代金字塔底层数量庞大的中年失意者之一。她十六岁失去了念高中大学的机会,三十多岁成了单身母亲,在她四十岁的时候,她下岗了,很彻底地,被这个汹涌澎湃向前奔流的时代浪潮抛在后面。
人到中年,没有学历,没背景人脉,年纪越大就越不值钱,哪哪儿都不想要你们,巴不得甩掉你这个包袱。
她这条路走得也不孤独,同龄的太多中年女人,与她是同样的际遇。一个潮头把这些人从船上甩了出去,就没有准备带着她们一起前进,奔向共同富裕的小康之路。她们被重重抛在干涸的河床上,看着那波澜壮阔的改革的潮水一路高歌猛进,咆哮着欢呼着离她们远去……
“瞿嘉妈妈,机床厂改制的事我听我们老周讲过了,我知道有些事经历了挺艰难的,人到中年,都不容易。”俞静之道,“您家里有什么事方便和我说的,您觉着能说的,您尽管跟我说。”
“好。”瞿连娣点头。
瞿连娣看了一眼周遥的母亲。
再回过头望向大cao场上的周遥和瞿嘉。
天壤之别。
云上与人间。
还能说什么呢。
……
男生跑1500米了,学生们上跑道了。
最艰苦的一项,最紧张的一项。瞿连娣和俞静之都紧张得站起来了,报纸迅速就被风吹跑了不要了。
几个班级的男生在一起跑,周遥瞥了一眼瞿嘉。这次顾不上那么多了,他过去拍了拍瞿嘉后腰,双手圈住攥了一下,小声说“我爷们儿加油加油!”
“成吗你?”周遥从瞿嘉身后偏过头,问。
“呵。”瞿嘉似笑非笑表情十分复杂,终于说出实话,“还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