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都听明白了?”英语老师看着他,“你别睡了,再睡下去,一觉醒来你就真的已经在考场了。”
全班都在不作声地看,瞿嘉垂着眼皮不说话。
“还困吗?”老师问。
“还困。”瞿嘉答。
老师们在办公室里也都八卦,老师什么都清楚,没有当全班面儿批评他,就一摆头:“去洗把脸吧,醒一醒。”
瞿嘉一声不吭就站起身,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真的就去男厕所洗脸了。
他在厕所拧开水龙头,让凉水“哗哗”地流。把校服运动衣扒开一些,连同里面的毛衣衬衫都扒开,露出脖子锁骨。一弯腰,直接让那冰冷的水柱兜头盖脸地泼下来,把他浇醒……
他双手撑在水泥池子旁边,看着水滴不断从他头发、脖子上滴下来。真冷啊。
身上唯一还能感到一丝暖和气儿的,就是左手腕上。一道红绳绑着他的手腕,就已经嵌在那里,和皮肤生长在一起,是一道血线。
下课铃都响了,同学就都陆续进来上厕所。他班男生喊,“瞿嘉你冲冷水?多冷啊!”
“你不是已经感冒了吗?”
“你这样儿不得发烧啊!”
“烧吧。”瞿嘉满不在乎的,“太冷了,发烧了就能热一点儿。”
瞿嘉把衬衫和运动服重新穿好,滴着水,走出厕所。周遥却正好也进厕所。
俩人猝不及防擦肩而过,肩膀“啪”得一撞,瞿嘉头上的水甩到周遥脸上。
特别凉。周遥下意识就是一抖,猛地回头,盯着瞿嘉就那样走出去了……
俩人正在冷战呢,尽管谁也不愿说出诸如“分开吧”那样更寒心更无法接受的话。
不会那样说的。
都说不出口,却又好像走到一个死胡同,走不出去。
在学校里原本见面说话就不容易,现在简直更省事儿了。但凡不再刻意地追随对方身影,寻找一切机会去偶遇、说悄悄话,俩人就连面儿都碰不到,两天了没有说过一句话。
吃午饭就各自跟本班男生坐成一桌。只是,瞿嘉排队打饭时,眼神极好,中间隔着一队人,他就瞥见周遥在那边买的是土豆烧牛r_ou_和辣炒白菜。
瞿嘉探头对窗口的大师傅说:“我要土豆烧牛r_ou_,辣白菜。”
同班一桌人正在听他们班团支书讲学期初去新加坡参加交流活动,住得大宾馆,吃得海鲜自助,参观新加坡国立和南洋理工的校园,接受各种形式的热忱接待表彰慰问……讲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吐沫星子溅了一菜盘子。可算出了一趟国,都过去大半个学期,兴奋劲儿还没过呢。
“吃饭,嘴都不够使了。”瞿嘉嚼着土豆烧牛r_ou_,低声吐个槽。
“好不容易轮上他么,他替补的,本来不是他去。”旁边男生也小声说。
“应该谁去?”瞿嘉多余问这一句。
“好事儿就按年级大排名呗,轮得上文科班么?咱们文科班每次都受到歧视的!”他同学说。
“应该是二班周遥去,肯定就是周遥,咱们副校长和年级老师都特喜欢他,好事专门就都给他。但是好像他拒了,就没去。”另一个人说。
瞿嘉被辣白菜给呛着了,又没水喝,一粒辣椒籽粘在他嗓子眼儿里边,嗓子火烧火燎就更疼了。他小声问:“他为什么不去?”
“你不是跟周遥熟吗你问谁啊?”男生凑在一起也婆婆妈妈地八卦,“虽然不直接加分,写档案简历里面也好看吧,不去是傻呗。可能周遥考分总成绩太高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往简历上加分!他这种学生,想要录取哪个学校就直接把考分亮出来,就都震了,他还加什么分儿啊……”
周遥拒了去新加坡交流的机会么?
这什么时候的事啊。
他都忘了,他都不知道,好像就没问过,也没听过周遥提及。
就是暑假过后刚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这学期初的事情。这几个月他都忙疯了……精神极度疲劳,就几乎把自己封闭起来,刻意地不去想某些事,刻意不去关心某个人,让自己在疲惫之下麻木不仁。
学期初那段时间,直到两天之前,周遥的时间又都花哪去了?周遥其实就是每天找各种花样的借口,往“五芳”小吃店里跑,替他写练习册答案,帮他在课本上划重点,给他讲题,顺便还学会了串r_ou_串、腌r_ou_串、炸排叉儿、煮红豆沙和骑三轮平板车的技能点……周遥就每天都过来陪着他。
周遥是因为这些麻烦,默默放弃了去新加坡公费吃喝旅游吧?
这小子现在终于滚蛋了,终于不用在他瞿嘉身上再浪费时间。
两块大陆早就产生裂痕,分裂开去,漂移,越漂越远了,彼此未来的人生可能就很难再有交集。只是他一直不甘心,很自私地拖着周遥,不愿意放手,他俩才一直死摽着对方,迟早要把周遥拖下水。
放手,他舍不得。
把周遥拖下水,就更舍不得了。往左往右都是要撕开他的心。
瞿嘉是从那天中午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发烧。他自虐,他活该的,不发烧都对不住浇了一头一脸的冷水。
他难受时发泄不出来,就往自己身上狠狠地发泄。
午休写不下去数学作业,他趴在课桌上,脑门儿开始急速发烫,在他胳膊上烫出一层热度。
夏蓝替他从医务室要了两盒双黄连和vc银翘,说这两种药一起吃能顶一下,还要了一个冰袋。
然后就有人捅他胳膊,小声叫他。
瞿嘉从课桌上用慢动作抬起头,一脸迷茫。黄潇潇坐到他前面,回过头跟他讲话:“瞿嘉,我知道你生病了,我帮你拿了一点儿药。”
瞿嘉双眼迷朦充满了血丝,眯眼盯着黄潇潇,就看黄潇潇这拿的可不是“一点儿”,献宝一样从下面拎出一大兜子!
黄潇潇刻意压低平时的大嗓门,还神神秘秘蝎蝎螫螫的:“都是给你的药,这三种是专治鼻塞流涕流行x_ing感冒的。这两种是消炎药,嗓子疼要先消炎。还有这两种,是发烧时候吃的,里面有,有,有什么来着……哦,柴胡,银翘……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一定要吃啊。“
“哦……谢谢你。”瞿嘉接过那袋子,嗓音极度沙哑。
黄潇潇同学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
过分的关心体贴周到了,咱俩都是有男朋友的人,这样儿真不合适。
“消炎药你现在就吃啊,你嗓子都这样了,肯定都充血了!”黄潇潇就把瞿嘉水杯里剩的凉水倒掉,一溜小跑又倒来一杯温开水,非要盯着他吃药。
“这消炎药,我都没见过,进口的么?”瞿嘉读那药盒上的英文名称和英文说明。每个字母都如此眼熟,连缀到一起是什么玩意儿,全瞎。
药盒上还贴了一张手写的中文注释,以密密麻麻但及其工整的小字注明了服用剂量使用说明,生怕他看不懂英文说明书——他还真就看不懂。
什么头孢某某酯,每日早晚两次,每次一片,饭后服用,不要超过七天。
还有什么氢溴酸某沙芬,早中晚三次,每次一至两片。
哪种是发烧时吃,哪种是鼻塞流涕吃,哪种是嗓子疼吃,还有哪个药和哪个药不能同时吃……事无巨细地都写成小纸条贴在药盒上了。
“哦,可能是进口的吧,我也没见过。”黄潇潇说完,又赶忙解释,“是我家长给开的药嘛,我就,从家带的。”
“你早上就知道,我中午要发烧了?”瞿嘉沙哑着突然问了一句。
黄潇潇睁大了眼,一脸纯情无辜地看着他:“对啊!你感冒这么凶,上课全班都听你狂咳嗽,你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肯定就要发烧啊。”
“是么。”瞿嘉嘴唇一动,笑了一下,笑容有股涩涩的味道。
之后一天,瞿嘉没去上课,一夜烧得他没起来床。
他躺在自己床上昏睡,其实也没能睡着,耳朵里塞着耳机,用音乐声盖过那些特别难受的意识。
人在发烧的时候,脑袋是炸的,烧得发胀。脑子里就好像开进去一辆十八轮大货车,在昏沉沉的背景中凶猛地呼啸而过,来回地碾轧他的意识、他的神经,就这样碾了几个小时,每一分钟都特别难熬……
床头摆着一盘吊兰二代崽子,他撑起来,闻了闻藕荷色小花花的香气。
他老妈把他一天三顿饭都准备好,都摆在灶前,热一热就能吃。瞿连娣中午还特意回来看儿子,把居委会卫生室的老大夫也带过来,给瞿嘉打了针挂了吊瓶,但瞿嘉也没吃饭。这一整天就吃药了。
躺在被窝里,他就把小药盒拿在手里看,读上面贴的小纸条。
反反复复地,已经读好多遍了,看语文试卷阅读题他都没有看得这样认真。每种药盒上的手写版说明书他都快背下来了。
到傍晚天黑时分,瞿嘉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烧退了,就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在秋衣秋裤外面套上牛仔服。
小平房的炉子烧得很旺,即便是破家陋室,也是红彤彤得一室温暖。他拎着铁钩子给煤炉里再添上两块煤,这样儿他妈妈晚上回来屋里还能是热的。再破的家,终归是他舍不下的家啊。
他又去店里了,去看看他妈,顺便接他妈下班。
“五芳”在晚间经营夜宵。晚上不回家在外面吃烤串麻辣烫的,就以那些年轻力壮又没家没业就在街面上瞎混的人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