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周遥,而周遥抱着那个叫瞿嘉的混蛋。
他闭上双眼在黑暗中这样想象,右手想象成周遥的手,脸蹭在枕头上,一口狠狠地咬住枕巾。
……
他们站在二环路的护城河边,角楼一侧,看那红墙黄瓦,看京城入冬久违了的景色。这对于他们两人、他们四个人而言,都是饱含特殊意义的纪念日。
有那个人在身边,就是岁月长河里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没那个人在身边,就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就是这样,感受天壤之别。
唐铮又跟瞿嘉聊了些私事,尤其提到他家那片胡同区,正在进行老旧危房改造,大面积地拆迁了。
拆迁了,大好事,那时还没有多少人经历过这样一夜暴富的好事。一下子就能搬进新楼房,或者换到一大笔钱。
“我们家那片胡同,很多住户已经把房子院子都盘出去了,改成服装店和酒吧了,我们家还没搬,因为我爸实在没地方可去。”唐铮说,“终于忒么要扒掉了,拆了。”
唐铮他家那破败不堪的两间房,应当可以分到一套三居室,而且是三环路以里的三居室,九十年代末就值六十万了。这就是京城第一代由拆迁致富的贫民家庭。遗憾的是,这笔外财于唐铮而言来晚了,没能在他出事时帮上忙。
这笔外财来得却也不算太晚,年轻人经历些坎坷与大起大落,才更加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跌倒了再爬起来,只要没摔死没摔残就还能站起来,挺起胸膛,他们都还没有放弃。
瞿嘉也没忘记他跟俞教授下的保证,立的军令状,只是现实太难,留给他的时间没有了。
瞿嘉也向他哥们儿汇报:“有人想掏钱买我的歌。”
唐铮当街就把眉眼都张起来,打量瞿嘉:“牛逼了你?……卖啊。”
瞿嘉说:“还不想卖呢。”
唐铮问:“哪首歌?”
瞿嘉说:“我给周遥写了一首。”
事情很简单,就是因为九十年代这段时期,内地原创音乐大火,新人歌手辈出,尤其民谣怀旧风格的校园歌曲,淳朴,悠扬,风靡一时。音乐公司追逐这样的热点商机,都急着发片子赚钱。
夏天时,有一些乐队在“杰杰”搞了一场地下音乐会,瞿嘉也去了。他本来只是个业余歌手,学生,他就是安静如j-i地去听歌的,结果“杰杰”的老板拎他上台,吉他c-h-a上电,唱两首玩儿。
瞿嘉就唱了那首《流浪的小孩》。
你给的温度,是我的阳光。
命运逆水而上无力左右,思念让你的影肆意横流。
人生太难,忧愁成灾。
看街头雪雨我一直守候,如墙头野Cao我对你至死方休。
路尽头是你,我在原地流浪,你向我招手,我送你微笑……
曲风极为纯净,歌词简单而哀伤,声音沙哑带有磁x_ing,就是唱的几句心里话。台下坐了圈内几个大触,开音乐公司的,随后就联系“杰杰”的老板,想要买这首歌。
“杰杰”老板就跟瞿嘉讲:“民谣正火,这就是一个机会,卖了吧。”
瞿嘉就说:“不想卖,这歌我写给我朋友的,就没想拿来赚钱。”
老板都劝他:“两千块不少了,你正缺钱。”
瞿嘉说:“我就没觉得这歌能值多少,五百块都不值。不是钱的事儿,给一万我也不想卖。”
老板那时说:“瞿嘉你是不是不想给别人唱?你想自己唱。你要是有这想法,我们可以联系公司试试,专辑里让你唱一首?”
瞿嘉最后把这个建议,这幅看似美好的规划蓝图,残忍地拒绝了。他就不想要抛头露面,不愿意有一天站在镁光灯下,去面对那些人,去当什么歌星……那时完全就没有这份想法。
他的脾气,也不适合强装笑颜迎合受众去做那一行,他的诗和远方就不在于此。
所以,他没有真正努力寻找机会去走音乐学院那条路,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差钱,而是志趣不在。他就不太想去,这一点让俞教授失望了。
“要是能给到两万,我真的见钱眼开就把歌卖了!”瞿嘉脸上放s_h_è 出笑容,但那也不可能,两千都不值。
“不唱歌,那你将来想干吗?”唐铮问。两个人迎着烈风昂首阔步,走在这座城市最熟悉的街道上。
在这城市里,新人来旧人走,你内心所要追求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就没什么远大志向……”瞿嘉带点儿磁x_ing的沙哑声音融进风里,“你要问我想要怎么样的生活,你让我说实话么?呵呵,就是现在的生活,现在就很美。
“我妈开起一家小饭店,身边有个可靠的男人帮着她。她开店烙饼,我就在店里面给她帮忙,刷个脸帮她卖猪r_ou_烧饼,卖牛板筋串儿。
“然后,周遥就坐在后边帮我串r_ou_串、腌r_ou_串,我烤r_ou_串,每天晚上一家人就坐在灯下,坐在小店里,一家子每天都能在一起,都能看到对方,说说笑笑得就把钱挣了。忙的季节就做给客人吃,不忙的季节就下厨做给自家人吃。钱也不用挣太多,养家糊口够用就行。
“然后,路军儿他爸就开辆大车,平时帮我妈拉点儿东西,拉一车面粉原料什么的,把大麻袋都扛进店里……当然,他要是懒得扛,那就我扛呗,老家伙也四十好几了,岁数大了,那就我和周遥我们俩人扛麻袋么。
“将来,我是老板,周遥就是我店里的老板娘,呵呵。”
瞿嘉说着就笑出来,再说着,声音就有些发哽,双眼像被护城河冰面上的寒气染上一层霜。那层霜逐渐融化,腾起半透明的水雾。
“小日子不是挺美的?”唐铮盯着瞿嘉眼里的水光,“你都把人家周遥划进你梦想的美好人生了,你还跟周遥闹分手?有病啊,你脑子犯抽?”
“唐铮,这是我想象的美好人生,是我的。”瞿嘉两次强调“我”字,“这能是周遥的人生吗?”
人家周遥愿意么?周遥的爸妈能乐意啊?
俞教授说的那些话,周遥将来要走的那条路,也是切切实实的,无比现实而真实。无论周遥会否出国,这就完全是两种人生。
“你问过?”唐铮说,“周遥说他不愿意跟你混了?”
“周遥那种x_ing格,他怎么会说‘不愿意’?他肯定都听我的,肯定就向我妥协了。我一句话说周遥你不准出国,你不准去念哈佛去纽约挣美元,他就真的不去了。”细长的眼微微泛红,瞿嘉说,“可我凭什么让他跟我混,凭什么拦着不让他离开?……人家爹妈辛苦培养出这么优秀一个儿子,是培养出来将来和我一起卖烧饼的?
“幸亏他爸妈都是文化人,假若是个粗野的,估摸都想找把刀砍了我。这么好的周遥,是应该陪我卖烧饼的吗?”
“……”
他们俩走一段路又再开一段车,就在王府井东单附近徜徉。冬天天黑得早,傍晚才五点多钟,天色就逐渐暗下去。
远处,灰色建筑物,蓝色大牌子,金属大字,就是熟悉的“东单地铁站”。
他们下意识地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又走回到这里,满头满脑都是最美好与最酸楚的回忆。
唐铮抬手捏住瞿嘉的肩膀,代表一句无声的感谢:上回在这个地铁站,你拉了晓白一把,大恩不言谢,这件事哥们儿能感激你一辈子。
唐铮的手还没移开,瞿嘉抬眼望过去,一下子就站住了。
像被施了魔法,喊了“定”!
唐铮也站住。
瞿嘉盯着那边,地铁站通道口,报刊亭旁边,手里攥了一本杂志刚刚走过去的那个男生,是谁?
他都怔愣了,弄得唐铮也愣了,又怎么啦?
唐铮视力也不错,然而这事与眼神视力都无关,唐铮不会整天在大街上寻觅长相身材像周遥的人,但瞿嘉就会。
他满脑子就是周遥。
他刚才好像看到了,周遥沿着地铁站口的通道大楼梯走下去了。周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瞿嘉是在心里喊出那两个字,嘴上没能喊出来。
本来嗓子就哑,惊愕得完全发不出声音,在错愕与恍惚状态下他突然甩开大步奔跑起来!
疯狂地奔跑。
这就像在做梦,又像是感情的一种羁绊和轮回,他奔跑在从王府井到东单地铁站这条熟悉的路上。只不过这次他是倒着跑,让自己沿着这条路跑回去了,跑回他们两人最初微笑看着对方、牵起手的地方,回到这份青春萌动最开始的地方。
就让时光倒流吧,我们还能跑得回去吗?……
唐铮也不慢,事实上应该比瞿嘉还快,但就没看清楚奔跑的目标在哪里?结果就是校队纪录保持者唐铮大爷空有一身加速度,但不知道终点线在什么位置,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瞿嘉傻跑。
烈风在耳畔癫狂地呼啸,酒一下子全醒。长围巾飞起来就一下子被风扯脱,刮走了,瞿嘉目不斜视就没有停步回头去捡。这也是他老妈给他织的,跟周遥那条款式一样,只是织成了驼色。
围巾甩到后面,唐铮伸手一捞……
瞿嘉飞快冲下楼梯,地铁站售票大厅这次都没人排队。过年了么,京城里各样交通工具都很空敞,一路畅通无阻,但瞿嘉这回仍然没有买票。
他两眼发直盯着站台而去,一步迈三个台阶,跃下很长的一段楼梯。有一脚可能是踩在台阶边缘,啊,崴了一下,生疼,视线急迫地追逐那快要进站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