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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连娣最近对她儿子也不错。不知是否出于补偿心理,过去几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抠扣索索,亏待瞿嘉了,于是掏出几千块存款,家里终于装了电话。
现在厂里普通工人月工资,也有八百多块一千块,大件家电都能攒起来,这就是个消费习惯。瞿连娣瞅着这部电话:“我好像都好多年,没正经给谁打过电话。”
“您打啊。”瞿嘉说。
“不爱跟人瞎联系,我给谁打?平时说个事儿我就用办公室的,反正不用花钱。”瞿连娣说。
人在精神上,就是这样慢慢迟钝了变懒了,也好像把自己封在一堵墙后面,就不愿意再走出去。要这张脸面、要自尊心,不想听闲言碎语和外人的奚落嘲弄,宁愿又臭又硬化成一块石头。
“行啦,你打吧,知道你煲电话粥,甭再堵胡同门口占着人家公用电话没完没了的!”瞿连娣嘲了儿子一句。
“是周遥老给我打。”瞿嘉很拽的,“他老是呼我,非要让我回,我才懒得找他。”
“呵。”瞿连娣嘲笑道,“赶紧把咱家号码告诉人家?”
“他不在,他去夏令营了,在外地呢。”瞿嘉话音里暴露一丝浓重的怨念。
他又补了一句:“我还以为,您是要跟王路军儿他爸煲电话粥,突然就安电话了。”
瞿连娣说“得了吧我搭理他呢!”,赶紧拎着买菜筐子就跑了。
母子真是心连心,x_ing情都一样一样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嘴里永远道不出心里的。
本来还想找儿子掰扯几句,“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跟遥遥太黏糊了电话打太多了”?多少是让王贵生这件事有点儿分心,瞿连娣自己也心虚,不知怎么跟儿子说,怕瞿嘉尥蹶子不高兴,干脆就没说。
一个屋檐下的俩人,最近总之都神神秘秘,各干各的,出门都不跟对方如实汇报到底去哪了。瞿连娣有她不愿说出来的烦心事,瞿嘉也有他的烦心事。
亲妈刚走,瞿嘉一分钟都没浪费,很积极地把自家的新电话号码,呼在周遥呼机上了。
整个儿下午和傍晚,他拨拢着琴弦,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唱周遥爱听的歌,连唱了七八首。夏日傍晚的阳光晒进他家厨房,在砧板的面盆上打了一层光,想象周遥站在那里,对他笑,听他唱。
周遥是晚上过来电话,电话响的时候瞿嘉从床上弹起来,都不看他老妈那脸色,迅速就坐窗台电话旁边。
“你干吗呢?”周遥声音有些哑,疲惫,但兴致很高。
“没干吗,没事儿干。”瞿嘉说。
“今天正好刚从成都郊区回来,我们看大熊猫去了。那地方造得可好了,山清水秀,我们还进去摸熊猫呢。”周遥滔滔不绝。
“嗯,爽吧?”瞿嘉说。
“玩儿特爽。”周遥由衷地说,“可惜你不在,回头给你看我抱熊猫的照片。”
“我想抱你。”瞿嘉声音很轻,掩盖在瞿连娣看电视的音量中。
“你说什么?”周遥没听清。
不能大声讲出“想亲你抱你”的思想意识活动,瞿嘉对着听筒,突然吼了一句:“遥遥!”
周遥立刻就笑了:“明——白,嘉嘉。”
两人之间暗号,亲亲热热地喊“遥遥”,就代表所有最亲密的。我想抱你,想亲你,想舔你小舌根儿,想让你陪陪我。
高一学期已经结束了,都放假了。考试成绩自不必说,周遥就是作为年级里优秀学生和班干部的代表,去参加市里组织的暑期夏令营,坐着绿皮火车去成都了。瞧选的这天堂般的地方,这帮搞夏令营的教育局老师八成也是吃货,公款一路吃喝玩乐,简直爽疯了。
瞿嘉就又被撂在北京,他这所谓的班委纯属混日子,这种好事且轮不上他。周遥太优秀了,好事都是周遥的。
周遥着急忙慌:“后边儿好多人排队,一人就给讲十分钟,我得挂了啊。”
“再陪我聊会儿,”瞿嘉粗声道,“让后面人排着去你管他们呢!”
“怎么啦……”周遥小声道,“想我啊?”
“你比熊猫稀罕,聊会儿。”瞿嘉说。
“熊猫也有一千多只呢,我这样儿的才几头啊。”周遥一乐。
“你就这一头么。”瞿嘉说。
许多烦心的事儿,电话里却又说不出来,就沉默着,浪费一分一秒的宝贵时间,直到好学生周遥实在撑不住脸皮没那么厚,把听筒给了后面排队的,留给瞿嘉一个恼人的忙音……
周遥参加个夏令营,不到十天也就回来了。交了几百块钱活动费服装费,脑门儿和后脖颈子晒爆了一层皮。
但他不在的这十天里,发生了很多重要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绿化队开工干活之前,王贵生同志过来送了一盒小黄花鱼,让瞿连娣给儿子炸黄花鱼吃,孩子肯定爱吃。
“以后甭麻烦,留给路军儿吃呗。”瞿连娣说,“瞧那孩子也瘦得猴儿样,又这毛病那毛病的,也怪不容易。”
“本来就属猴的可不瘦得猴样?他跟你们瞿嘉一边儿大。”王贵生站在门口没进屋,“俩孩子都怪不容易的。”
瞿连娣笑了一下,点点头,谢谢您。
瞿连娣又进屋拿了一大塑料袋西药:“拿瞿嘉名字开的,给你们路军儿的。我还多开了感冒和消炎的,觉着总用得着吧。老吃你们家好东西,我这怪过意不去的。”
“一堆药比黄花鱼贵多了!”王贵生爽快道,“我欠你人情,是我过意不去!”
“甭这么说……最近也常去医院么,我就顺便把每个人药都给开齐了。”瞿连娣勉强笑道,“以后你也别见天儿遛晚儿得跑来,怪麻烦的。”
“怎么常去医院?身体不好了?”王贵生问。
“没有,不是,给别人开药……”瞿连娣把话茬开。
王贵生站在离门口有五六步远了,手拎那一大袋药和瞿连娣给的一罐酱糖瓜:“我也不想麻烦,大热天跑来跑去的,改天你去我家坐,吃饭。”
瞿连娣不语。
王贵生说:“没让你一人儿来,带你儿子。”
瞿连娣说:“没借口吃饭。”
王贵生说:“怎么没借口?你儿子喜欢吃我做的,他没反感吧?这就是借口,你还拦着他吃饭?”
“我干吗拦着他?”瞿连娣道,“那,下回让他自己去你家吃去。”
“他自个儿来,那我就给他喝稀粥了。”王贵生一笑,“老子招待他,看你面子上。”
有些话已到嘴边,就像平常聊家常那样,就说了。“瞿师傅你一人儿这好几年,我也一人儿好几年,平常连个说话人都没有。找儿子说话?那是忒么的惹一肚子闲气!喂饱了养大了就得了!岁数还没多老,就闷得发慌了,在你这干活儿不累,反而觉着有人说话挺痛快的。
“我们这帮内退下岗的老家伙,早就人走茶凉,进了机床厂大门都没人招呼,都躲着,就怕我们来要钱和药费的事儿。就你还关心问两句,还帮我跟路军儿开个药,不然……不然我们家花不起这药钱治不起病。咱们厂在外边多少人等着一口气上不来蹬腿儿呢……以后你们家炉子又堆煤灰了还是下水道堵了,你言语一声,别嫌我常来啊。”王贵生说完一番话。
邻居大婶端着脸盆,“啪”一推纱门,一瞧,都认识男的脸了,脚下往回一收,特有眼色又回去了。
瞿连娣难得说话不痛快一回:“……嗯。”
“老子就是觉着,咱俩这不是,挺合适的么,谁也不至于嫌弃了谁。岁数大了,见识幺蛾子也多,没几个能让老子觉着为人靠谱、做人没毛病,知根知底能聊得来的没剩几个!”王贵生说,“反正,你看着办吧!”
瞿连娣心特乱,看着办啊?
她心里还揣着另一件烦心事,自己撑着都没跟家里人说,没敢跟瞿嘉说呢。
这岁数的人了,不会再有多少风花雪月的耍浪漫的心情,有的就是经历过生活困境的沧桑与识人看相的能耐。认准了,差不多也就是他(她)了,表达冷暖就是几盘家常菜、一挂烧腊、一盒小黄花鱼。王路军他爸那时就是这么句话,挺合适的,你看着办吧。
……
王贵生刚走没一分钟,瞿连娣正瞪着窗台上酱瓜坛子发愣,准备“看着办”呢,瞿嘉一推纱门出来,嘴里叼着牙刷。
瞿嘉对着水龙头吐完牙膏沫,兜头盖脸洗了个冷水。
水顺着脖颈流下来,他站到他妈眼眉前,墙根儿底下。
“你,怎么着?”瞿连娣愣神,“听见了?”
瞿嘉:“嗯。”
瞿连娣低声道:“那,你觉着,不太合适吧。”
瞿嘉抹掉嘴角的沫儿,很正经地说:“妈,上回我说的还算数,您爱找谁找谁,我不管。”
瞿连娣心里一松:“你看着顺眼啊?”
“不是我顺不顺眼的事儿。”瞿嘉也难得不太爽快,表情复杂,“妈,不然您……您先让那谁问问他儿子乐意不乐意,看我顺不顺眼?他儿子要是不乐意不是白折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