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不答反问,“大将军, 您何时回到长安的?”
“前日刚从陇西回来,算上今日, 一共三日。”叶繁不明所以。
内侍又问,“大将军, 您此次回京述职,要待多久?”
“特请了圣旨,要留半年。”叶繁老实道。
内侍叹口气,颇为同情地道,“这么一说,大将军,教导律王殿下的重任,只能交给您了。至于律王殿下是何方神圣,您可以先去打听一下。”内侍说罢,朝叶繁施了一礼,退回紫宸殿。
叶繁心里咯噔一声,事情如此诡异,莫非那位“律王殿下”是块烫手的山芋?
事实上,那位“律王殿下”不仅是块烫手的山芋,而且是块金镶玉嵌的烫手大山芋。他的大名在长安城贵族圈里流传甚广,乃至于只消叶繁吐出“律”这个字,就会有各种逸闻趣事疯狂传到耳边:
“那位殿下啊,听说幼年身体不好,被太后宠坏了,不学无术,x_ing子相当骄纵;”
“那位殿下啊,听说翘了朝会,带着一帮宫女在太液池边放纸鸢,然后纸鸢掉下来,砸破了左相大人的脑袋;”
“那位殿下啊,听说下棋赢了宫廷第一棋博士,还嘲笑棋博士棋艺太差,结果那位棋博士羞愧至极,一气之下辞官回乡了;”
“那位殿下啊,听说……嘻嘻嘿嘿……在宫里扮作宫女,引诱了太傅大人,结果太傅大人衣裳都脱了,发现是律王殿下,当即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陛下得知后,气得差点没直接倒下去;”
“那位殿下啊,全长安城没人能管得了,听说陛下想把他推出去呢。”
“怎么推出去?连太傅大人都铩羽而归,还有人肯接手么?”
“听说是位长年在外带兵的大将军,虽则战功赫赫,但近些年都不在长安,不太了解这位‘律王殿下’,因而还肯接手。”
“……啧啧啧,还真有这种蠢货,这下有好戏看了。”
——身着便服,混在长安第一茶楼探听消息的叶繁,作为别人嘴里的“蠢货”,拿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冷汗瞬间冒出来。
想起尊贵的皇帝陛下颁完圣旨后,竟亲自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微妙、用词委婉地说:“叶爱卿,朕的这位皇弟,虽然聪慧,却颇有些顽劣,你在京这半年,朕便把他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好好替朕教导他,必要时,可用刑罚。又然,皇弟他身子有些弱,刑罚也不能太过,你吓一吓他,让他把那一身坏脾气改了便是。事成之后,朕必重重有赏。”
事出反常必有妖。叶繁当时内心一片惊诧,为何教导皇子的差事,会交给他?为何他请旨留京,陛下想也不想便准奏了;为何陛下会走下龙椅,冲他和颜悦色地微笑,做出这种任重道远的嘱托……
叶繁摇摇晃晃走出茶楼。日光的照耀下,长安城端庄宏伟,熠熠生辉,只是这光芒太灿烂了些,让他微微有些眩晕。五年未归,好不容易战事停歇,他得了些清闲,请旨留京侍奉母亲,却不想,摊上了这么一件棘手的差事。
虽然万般不情愿,第二日大早,叶繁还是规规矩矩入宫,捧着圣旨来到律王殿下的宫殿外。内侍传话:“大将军,殿下还没起,请您稍等。”
于是,叶繁捧着圣旨在大殿外,稍等了两个时辰。
眼看着红日初升,直至头顶,夏日燥热的蝉鸣响彻华美的庭院。
凉爽的大殿深处,终于传来一把慵懒清澈的嗓音,“将军?不就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么?”
叶繁呼出口气,终于来了!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当下微垂了眼眸,仔细探听着殿内的动静。就见,一个长发披散,穿着金黄色缎子睡袍的少年,赤着脚,慢悠悠来到眼前。
洁白细嫩的双足,停在殿内干净冰凉的地面——叶繁脑子里一晃,想起了这夏日宫廷内满眼的绿,浓郁的绿色中盛开着白色的花。
一个小内侍匆匆忙忙跑过来,伏跪在地,心惊胆战地说,“殿下,鞋!您又不穿鞋子,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慢吞吞把脚伸进内侍捧起的鞋内,才挑眉看着恭恭敬敬候在殿外的叶繁,不悦地问,“小石头,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这位是原右金吾卫大将军,昨儿刚升了右神策大将军,还是殿下您……新的老师,这是奉旨来接您出宫的。”名为“小石头”的内侍,悄然抬头看了眼叶繁,见等候了两个时辰的叶繁并没有生气,他舒了口气。
叶繁捧起圣旨,恭敬道,“律王殿下,臣奉旨带您出宫——”调、教这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他转口道,“请您接旨。”
“出宫?”少年不等叶繁宣读圣旨,一把拿过那道高贵无比的“旨意”,自个儿打开看了一遍,再次挑起眉头,“皇帝哥哥这是要我出宫去军营么?”
他说着,随手把圣旨往地上一丢,吓得叶繁和小石头赶忙去接,却是叶繁手快,恰好在圣旨落地前堪堪捧住,他抬头时,不做声打量了“律王殿下”一眼——
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年,虽然生的过分漂亮了些,过分金雕玉琢了些,但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和长安城那些骇人听闻的风言风语相比,面前这位尊贵的少年,让叶繁多少安了些心。
“我不去军营,风吹日晒,骑马s_h_è 箭,这种苦我可受不了。”少年转身走回大殿,没什么形象地在椅子上瘫坐下来,朝伏跪在地的内侍勾了勾手指:“小石头你过来,本殿下有话问你。”
小石头忙跑过去。少年低头凑在内侍耳边问,“我最近做了什么错事么?皇帝哥哥要这么罚我?”
小石头惊恐地提醒,“殿下您忘了,太傅大人被您气得吐血的事?!”
“那不是都半个月前了么?”少年不以为然,“何况,他那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调戏宫女’,怪我么?”
“……那位太傅大人,曾经是陛下的老师,是陛下恳求多次才肯出面教导您的,而且是长安城最后一位肯做您老师的人了。陛下亲口说的,您让他‘颜、面、无、存!’——您忘了么?”小石头冷汗涔涔地提醒。
“什么‘最后一位’,那里不还有一个么?”少年不耐烦地指了指站在宫殿外、大太阳底下的叶繁。小石头悄声道,“听说这位大将军,才刚回长安,还不知道您的事迹呢。若是知道,必定也被您吓跑了。”
“啧,那他怎么不去打听打听?”少年靠在椅背上,一手托腮,一手翘起手指,一下一下弾在椅子光滑的扶手上,没好气地说,“反正我不去军营。”
小石头小声说,“这恐怕不行。奴才又想起件事儿,前天晚上,您和陛下下棋,赢了两子,然后您抢了陛下最宠爱的张婕妤亲手给陛下做的荷包——”
少年吃了一惊,“有这回事?荷包呢,快给皇帝哥哥还回去!”
“这恐怕不行。回来的路上,您说这荷包上的情诗太俗,随手丢进太液池了。”
少年:“……”
小石头直起身子,惟妙惟肖地学着当朝皇帝发脾气的模样和语气:“陛下大怒,两手发抖地指着殿下说——你这个武逆不肖的弟弟,朕要把你撵出大明宫,再也不愿见到你——”
少年回过味儿来,盯着自个儿的内侍,冷幽幽道:“学皇帝哥哥骂我,你学上瘾了?”
小石头一个哆嗦,连忙伏跪在地,“奴才不敢。”
“看来皇帝哥哥这回是铁了心罚我了。”少年撑着椅子扶手,懒洋洋站起身,“也罢,更衣,我便去瞧瞧。”
“是。”
一盏茶后,本来衣冠不整的律王殿下,已束好了发髻,换上了绛紫色的圆领袍,白玉样的指间握着把骨扇,姿容翩翩地站在了叶繁面前——
和刚才排斥的态度完全不同,律王殿下笑眯眯的,一脸纯白地说,“大将军,走吧。”
“您这就好了?”叶繁惊讶,然后好意提醒,“衣食物品不妨多带些。”
虽然军营里什么都不差,但即便是叶繁这个“粗人”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律王殿下是锦衣玉食惯了,相当养尊处优,军营里的东西,肯定用不惯、吃不惯。到时候必定是要闹的,不如让他直接带过去为好。
“那倒不用。”律王殿下“唰”地打开扇子,扇面上桃花片片夺目,随着他这么轻轻一摇,便仿佛有桃花纷飞,仙气缭绕,“反正本殿是不可能在那破军营里待太久的,只不过是消遣罢了。”
“那……好。”叶繁内心巴不得这位殿下只是去消遣一两日,而不是皇帝陛下口中的“半年”。
于是两人乘着叶繁朴素的马车出了大明宫,穿过长安城热闹的大街,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子。一路上,律王殿下虽没有抱怨马车的不适,但脸色已是相当不悦了,等下了马车,看到面前那破旧荒凉的府邸,律王殿下惊呆了:“这是?”
叶繁解释:“臣明日带殿下去神策营,今夜先住在臣的家中。”
“……你不是在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么?家里怎么——”这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