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真哆嗦着看过去。
眉毛鬓角浓黑,鼻梁挺直,牙齿洁白整齐。这人非常高,敏真被他抱着,一下觉得离地好远,脚下的悬空和一股陌生的气息让她恐惧,颤抖起来。
那人抱着敏真掂了掂,笑道:“真是又轻又小,像个人偶娃娃。怎么不说话,我很吓人吗?”
忽然听江雨生高声问:“怎么了?”
那人转过身去,“小姑娘给蜜蜂吓着了,抖着好厉害。”
江雨生急忙走过来,“快放下她,她不习惯生人!”
那人哦了一声,有些不舍地把敏真放了下来。他对江雨生说:“真有八岁?好小一只,只有眼睛大。”
江雨生没理他,蹲下来对敏真说:“这就是你顾叔叔,以后我们大家住一起。”
那人也蹲了下来,学着江雨生的口气,说:“你就是敏真?我叫你敏敏如何?我从来都喜欢叠声词。比如敏敏,真真,花花,CaoCao……”
江雨生提醒:“顾元卓!”
顾元卓置若罔闻继续说:“你怎么不说话,保持沉默我就当你同意了。你长得和你小舅舅好像,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你们江家都是美人坯子……”
江雨生推他一把:“你有完没完。”
顾元卓摊手,一脸无辜:“不过是想讨好你外甥女,结果舅甥俩都不领情。”
敏真自始至终都没出声,怔怔看着顾元卓。
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臂。就是这双手,将她高高举起。那是她在亲生父亲那里都从未体会过的经验。
顾元卓忽然笑道:“看,这孩子有双能透视的眼睛。”
他比江雨生年轻数岁,身材健美如运动员,目如寒星,神采奕奕,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活力。且有一种自幼养尊处优才培养得出来的自信与明朗。
这样的青年,世界中只有阳光和雨露,花儿总会朝他绽放,鸟儿会落在他肩上歌唱。他浸在爱中长大,于是也怀有满腔的爱意,肆无忌惮地挥洒向四面八方。
江雨生就这样沐浴在他的爱下,如今又多了敏真。
江雨生牵着敏真的手往屋里走去,顾元卓加紧几步追上来,手搂过江雨生的腰,接着凑过去在他脸颊吻了一下。
江雨生立刻甩开他,“给我收敛点。”
顾元卓嬉皮笑脸,“她总会习惯。”
这时敏真抬头望两个大人,黑漆漆的眼睛里似乎在上演着什么故事。
顾元卓觉得有意思极了,微笑着看着她:“你看,她虽然不说话,心里却清楚得很。是不是,敏敏?”
晚些时候,江雨生问:“被蜜蜂叮过?”
敏真沉默半晌,点点头。
舅舅摸了摸她的头发,“等花季过了就好了。”
又说:“你顾叔叔比较爱开玩笑,你要是不喜欢,不理他就好。他最喜欢小孩子了,希望你们将来能做好朋友。”
敏真依旧睁着一双清澄的眼。江雨生忍不住想拥她入怀好生安慰一番,却又怕吓着孩子。
是夜。
顾元卓洗完澡出来,看到江雨生坐在露台椅子里,望着满院月色,手里握着红酒杯子。
月色如水,给江雨生俊逸的轮廓勾勒一条银边。画面静谧而带着感伤。
顾元卓挨着恋人坐下,问:“孩子睡了?”
江雨生点点头,说:“陈嫂给她把浴缸里放满了水,可是她只泡了片刻就起来了。好像有什么在身后赶着她一样,让她总是不安。”
顾元卓轻抚他的手背,感觉掌下皮肤的温热,握至唇边吻了吻。
“还是找个专职保姆吧。我们两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女孩子,总有不周的地方。”
“我预约了周医生,明天带她去。”
“不如我明天不去学校,陪你们。”
江雨生侧过脸来:“明天不是要见导师?还是你的毕业论文要紧。”
顾元卓在江雨生执教的大学攻读金融学硕士学位,已是最后半年。跟了一位名师,要求极严。论文信心十足地交上去,被改得面目全非丢回来。眼看答辩日期将近,论文不通过就又要延毕半年。
顾家父母爱儿子,却不会纵容他。孩子年轻的时候风流一时,交个把不恰当的朋友,不算太打紧,反正人总是会长大的。但是因此耽搁了学业,那就是那男狐狸精十恶不赦的罪过了。
做父母的都这个想法,自家孩子识人不清只是小过错,旁人蓄意勾引诱惑却是罪大恶极。
顾元卓愁苦叹息,揽过江雨生:“你姐姐现在如何?”
“似乎已经认命了,只是叮嘱我照顾敏真。”
“无期转有期,总有出来的时候。事在人为。过几年我手头关系多了,就去活动活动。”
“那时候敏真恐怕已经大了。”
“那孩子不说话,是不能还是不会?”
江雨生望着满庭月色,低沉沉地叹气:“变成这样,是给吓的。我姐姐举刀砍向姐夫时,她就在门后看着。”
顾元卓惊讶。
“姐姐本想把尸体藏进一口大箱子里,是敏真忽然放声尖叫,歇斯底里,引来邻居报警。”
这宗杀夫案震惊一时,顾元卓之前只知道些大致,现在听身边人说细节,不由得觉得浑身发怵。
绝望杀夫的女人,目睹血腥命案的幼童。那小女孩以怎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刀刀反复刺着父亲倒地的身体?
江雨生低声说:“警察来后,要扣起姐姐。姐姐忽然冲着敏真大吼:你为什么要叫出声?你想害死我吗?孩子被她推倒在地,头撞在柜子上晕了过去,醒来后就再也不说话。”
说到此,语音已有些哽咽。
顾元卓安慰说:“没事了,医生会有办法。我们也会好好爱护她,让她健康成长。”
江雨生伸手搂住顾元卓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年轻爱人身上散发着醇厚的热度,驱散了他骨缝里的y-in冷。他是如此贪恋着恋人的活力。
顾元卓心疼地搂紧了他,说:“想起你以前了?”
江雨生苦涩地笑:“我离家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情况比敏真强出不知道多少。”
他陷入回忆:“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我在街上徘徊,看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点亮的……”
顾元卓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嘘……”
江雨生噗嗤笑起来:“好好,不诉苦了。”
第2章
次日,敏真被带去做全身检查。
医生是个中年女士,和蔼可亲,拿水果糖给敏真。
敏真在那里看到几个同龄的孩子,穿着医院制服在一个小房间里做游戏。一个孩子手中的玩具被抢了,却木木呆呆,没有反应。
江雨生走过来,蹲在她身边说:“敏敏和他们不一样,敏敏智力健全,将来要做女状元。”
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对江雨生说:“贫血,慢x_ing肠炎,营养失调。皮肤病已经快好了,要坚持擦药。每周来做一次心理辅导。”
他们都有好教养,讨论别人时,声音总是尽量低沉。哪怕是善意地谈论一个孩子。
当然还有另一类人,与之截然不同。
敏真的表姑就会扯着大嗓门在门口同别人说:“那丫头没人要,从大伯家轮到小叔家,最后居然给塞到我们这里来!是啊,谁放心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和自己孩子住一起!”
表姑家两个男孩都比敏真大,喜欢把墨水洒到她衣服上,或是在路过的时候突然推她,一把揪下她的发绳。
最初敏真会挣扎尖叫,反而惹得他们更加兴奋狂热。于是敏真学会了沉默,任由怎么被欺负都不反应。
可是男孩子们没有因此觉得扫兴,反而变本加厉,硬是要逼着她作出各种反应,并且乐此不彼。
敏真如同一个无力反抗的布偶娃娃,终日惶恐,神色凄凄,却又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致要遭到如此残酷的对待。
表姑夫妇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当人有心要做睁眼瞎,火烧眉毛都会看不到。
邻居的眼睛却没瞎,看不过去,人前人后总要议论几句。于是表姑气冲冲回家,指着敏真破口大骂。
“小杂种,走到哪里都要背地里告状!害了你亲妈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家?给你饭吃衣穿,有你床睡,你还有什么不满?真是个瘟神,摊上你后我家就没有一天安生的。”
敏真像一只猫儿一样,被拎着反锁在了衣橱里。
狭窄的衣橱里充斥着樟脑丸刺鼻的气息,幽暗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寂静之中,敏真紧张的呼吸和惶惶的心跳声不住放大,敲打着耳膜。
隐隐约约,她听到身后黑暗中有兽类发自喉咙深处的低哮声传来。
敏真开始尖叫,拼命拍打门板,继而痛哭。而客厅的电视中,歌舞声喧哗,表姑一家欢笑吃喝,仿若置身另外一个世界。
等到衣柜的门再度打开之际,敏真已晕了过去,且呕吐得一身肮脏。
纵使这样,也还一直养着敏真,只因为政府会每月拨一笔抚养费。社工定期会上门,每到那时,敏真都会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去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