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事,敏真隐约觉得,死亡都还不是终点,前面会有更大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而顾太太怎么能这么冷静?
她的丈夫死了呢。敏真想,就算是上门传达噩耗的警察,或许都会比她更加情绪化一点。
“我给你一点时间。”顾太太最后说,“我会让陈律师过来协助你。”
她拎着手袋,矜持地朝江雨生点了点头,然后施施然离去。
顾元卓和江雨生依旧僵硬地坐在沙发里。江雨生伸出手臂环着顾元卓细细颤栗的肩膀,额头抵着他的鬓角,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叹息。
“他……”顾元卓终于自干涸的咽喉里挤出只言片语,“他就这样甩手走了……说好了共同分担,他却就这样把烂摊子甩给了我……”
江雨生紧抱着他,低声道:“我会和你在一起。元卓,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顾元卓双眼发直,目光投向虚空,摇头道:“不……你不知道我为他做了什么……雨生,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里透着太多足可以令人变色的信息,可江雨生竟然没有太大的惊慌和恐惧。
他怜爱而同情地凝视着恋人:“没关系,元卓,让我照顾你。”
一阵穿堂风自后院穿过客厅,带来阵阵浓郁的桂花芬芳,吹得一本放在窗台上的书本哗啦作响。
敏真轻轻走过去,关上了窗户。低头就见书页翻开,满纸文字,却偏偏有一段话映入眼帘。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她飞速合上了这本《红楼梦》,烫手般将它塞到了一叠作业本下。
第36章
敏真升入大学后, 选修了一门金融学。
她对这门学科兴趣不大, 但是依旧把书念得很好。从书本上,她学到了许多以前大人没有告诉她的知识。通过剖析那些金融案例, 她也彻底弄清楚了当年那场翻天覆地的祸事的根源。
“其实事情非常简单。我搞不懂舅舅他们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敏真对她的密友兼室友尹慧中说, “他们这些银行家, 玩了一辈子钱币游戏,买进卖出, 也终有失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自我膨胀, 或许是因为受人误导。总之,顾老先生投资失败, 多米诺牌连环倒塌。他为了救场, 哄着儿子为自己填补窟窿。”
尹慧中震惊, 问:“他怎么可以这么罔顾亲情?”
“这真不好说。”敏真说,“他倒了,顾家也就倒了。到时候,顾叔叔还不是一样要来收拾烂摊子?父母债, 儿女还。”
“可他用亲情来误导了儿子。这是利用!”尹慧中握拳, 义愤填膺。
她是个非常纯朴仗义的女孩子,虽然年纪比敏真大好几岁, 可是总显得有些笨笨憨憨的。这也是敏真十分乐意和她做朋友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已复杂得足够武装一支足球队,不需要再来一个多心眼的朋友。
“用亲情做的陷阱, 有时候明明看得真切, 却还是身不由己要往里面跳。”敏真叹息,“顾叔叔发觉不对劲的时候, 应该已经涉足很深了。但是他还是继续走了下去,没有抽身。应该是自信吧。他之前的人生,确实太顺遂。”
尹慧中问:“他都做了什么?”
敏真用力皱着眉,需要很用力地,才能正面回答这个至今仍能触动她伤痛处的问题:“他挪用了手中客户的钱。很多,很多钱……”
尹慧中猛地倒抽一口气,惊惶地瞪大了眼。
敏真啼笑皆非,不得不提醒她:“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慧中。都已经过去了。”
从尹慧中伊甸园般的世界出发,她简直不能想象怎么样的父亲会利用亲情哄骗儿子挪用别人的钱来给自己补窟窿。做父母不给儿女铺路,还反过来踏着儿女的脊背往前走,这是多么恐怖的事。
但是顾卫东有他的一套理论:顾家因他而存在,顾元卓的将来也全系在他的身上。只要他不倒下,那顾元卓也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可悲的事,当年的顾元卓,也是这么认同的。
“那然后呢?”尹慧中忙问,“债主找上门来了吗?”
“是……”敏真说,“不过那是后面的事了。在这之前,他们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办。”
事后敏真回忆那一日,总怀疑自己的记忆有断片。
似乎只是镜头一转,暮色就已四合,秋虫呱噪嘶鸣。月色似探照灯悬挂在高空,光柱不偏不倚地对准了他们家。
这让敏真不禁有个错觉。仿佛这个房子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个布景。走了出去,外面观众座无虚席,正在兴致勃勃地观看他们一家人的表演。
敏真混乱的记忆里,那夜家中似乎一直没有开灯。人们在黑暗中谨慎地行走、说话、吃饭,像战区躲避炮火攻击的难民。
顾元卓在客厅沙发里坐了很久,江雨生一直坐在他身旁。他们用极低的声音交谈着,但是谁都没有失控或者哭泣。
顾元卓一直把脸埋在手里。江雨生搂着他,不住地亲吻他的额角和肩膀,努力将恋人健硕的身躯拥在怀里。
“我会在你身边的。”敏真听到他不住地对顾元卓保证,“我哪里都不会去,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顾元卓没有回应,但是他渐渐不再颤抖。
然后,江雨生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依旧很不好,但是神色是镇定的,就像一头母狮,温柔坚定,饱含着爱的怜悯。
敏真顿时放下了心来。
大难临头,万幸家中还有一根主心骨没有倒。
江雨生打电话叫了外卖,并且逐一打开了屋里的每一盏灯,让光明驱散这个家中每个角落里的黑暗。
千事万事,死者为大。江雨生决定陪顾元卓前往纽约,处理顾卫东的后事。
半个小时后,外卖员和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同时出现在大门口。
陈律师确切说来,是顾太太的私人律师,负责顾家的家庭事务,服务已近二十年。与其说是律师,倒更像个老朋友,是顾家姐弟的长辈。
这个长辈实在其貌不扬,短小的胳膊和腿像是从圆溜溜的身躯上发出来的细芽,毛发稀疏的脑袋好似曾不小心落在地上,又再按了回去。因着地的一面摔得扁平,以致看着就像一个窝窝头。
他穿着不多,却捏着手帕不停擦着汗。都是仲秋时节了,哪里热到这个程度?况且这年月,谁还会用手帕这玩意儿?
可就这么一尊滑稽的土地爷,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一进来就发号施令,将江顾两人指挥得团团转。
“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已经定好了今晚十一点的机票。江教授,我自作主张,也给你订了一张机票。你是会陪着阿卓一起去的吧?”
江雨生怔怔地点头:“这是当然的。”
“辛苦你了。”陈律师感激地朝江雨生点头,又对还缩在沙发里的顾元卓喝道,“元卓,给我站起来!留着眼泪在你爹灵堂上哭个够,现在你就算窝在沙发里结个茧,你爹也不可能自己从太平间爬起来跑回家。”
江雨生不忍心:“他还需要点时间……”
“时间?”这白眉老头瞪圆了眼,“股票才不管你是不是死了亲爹,明日太阳一升起,它照旧还会继续往下跌。他坐在家里,哭得眼珠子掉出来,难道能把顾家的江山哭回来?赶紧葬了他爸,然后打理公司的才是正经事!”
这窝瓜老头说话如此直白,且毫无忌讳,让江雨生好生错愕。
老头戏剧感十足,激动地挥舞着两只细细的胳膊,朝顾元卓嚷嚷:“元卓,万事逼上头,总要分个轻重缓急的。你爸的死还远不是最麻烦的事。别用这眼神看我。你还尿床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爸这个老东西,且死他的吧。你和你妈总还要继续生活。不要看着江教授,他也不能替你把什么事都做了。自己的亲爹自己埋……”
“我没说不管我爸的后事。”顾元卓被念叨得不得不开口,“陈叔,你能不能不要老提我爸的……”
陈律师叹气:“你家就你一个男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你把自己当牛马用的时候了。站起来吧。”
顾元卓被江雨生温柔安慰了数个小时都呆坐不动,此刻被长辈一番泼骂,终于自沙发里站了起来。
他们匆匆收拾行李。江雨生才从欧洲回来,双脚落地不足十个小时,就要再度启程,奔赴美洲。
江雨生忽而惊问:“敏真怎么办?”
他们自然不方便带着敏真去处理后事,孩子还要上学呢。而江雨生并无可信的人能托付孩子。
“还能怎么办?”陈律师鄙夷地瞅着两个茫然无措的年轻人,“元卓,把孩子送去你妈那里住几天。”
那个宣布自己丈夫的死讯,就同谈论窗外天气一样的顾太太?就算老人家不会刁难孩子,顾家还有个武力值过警戒线的母夜叉顾元惠呢。
江雨生立刻表示反对:“敏真和顾家人都不熟,她会不习惯的。”
顾元卓还未说什么,陈律师又开口冷笑:“她不习惯,顾太太也会让她习惯的。不看僧面看钱面。顾家眼看就要被大水冲得一空二白,这孩子的舅舅却身价过亿。江教授你放心,顾家没准会在路上撒上花瓣欢迎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