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生再不想承认,自己终究还是不自觉地陪太子读了一场书。
不仅如此,国破家亡,内忧外患,先帝驾崩,新君登基,统统由他一手扶持cao劳、鞠躬尽瘁。
如今狂风暴雨过境而去,局势逐渐稳定,年轻的帝王打算远走长征、收复失地。江雨生这个拥立有功的老臣,也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
顾太太用更加感激、隐隐兴奋地声音对顾元卓说:“倒头来,还是许家最有人情,最讲义气。我本抱着试一试的打算,没想你许叔立刻满口答应。当年你爸太狷介,多亏人家不计较,还一直记得当年我们曾帮助他公司起死回生。”
这顾太太怎么突然就脑子里少了根筋。旁边还坐着一个为了顾家出钱出力的江雨生,却是抬头对着半空中那个不见人影的许家大唱赞美诗。
敏真忍不住替江雨生抱屈。
失去了那3%股权带来的红利,江雨生的私人实验室计划泡汤,今后还要继续呆在学校里,为人事倾轧挣扎,为了争取经费而卑躬屈膝。
他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雨生倒是无动于衷。
他即将成为顾家的一段历史,再没有什么可以压榨的剩余价值。顾太后颁发了他一枚恩人奖,自觉全了人情,无需再在他身上多花心思。
而那将要扶持栽培顾元卓的许家,才是顾家新的救世主,才是需要香火祭拜的金菩萨。
可就如江雨生对顾元卓说的,他如今做每个决定,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成全自己。帮助了顾元卓,他才能安心。所以他并不后悔。
***
敏真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会见到那位在顾太太口中如救世主般的许家人。
那是隔日的早晨,江雨生和顾元卓一起出门买菜。敏真独自在家,正在做她的寒假手工作业,一个建筑模型。
门铃响起时,她还以为是顾元卓他们忘了带钥匙,没想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也没想到会是个小女孩来应门,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
“我找顾元卓。”男人迟疑地说。
“顾叔叔很快回来。”敏真大大方方开门让他进来。
她不觉得这样一个西装革履,香水气缭绕,连眉毛都修理得如此精致整齐的男人会是个坏人。
男人自打走进屋,眉头就越拧越紧,简直好像走进了难民营,步步惊心。
屋内不算很整洁,敏真的模型零件丢得到处都是,胶水的气味酸臭刺鼻。楼下的人家大概又在炒辣酱,呛人的油烟气从密封不严实的通风口窜入屋内,弥漫满了整间屋子。
这是生活的气息,敏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显然男客并不认同。
家具看得出来全是廉价货,沙发上居然还有一层罩子,且胡乱堆放着各种书卷资料。
y-in天,屋内只在餐桌上放一盏小台灯,惨淡的灯光映衬得墙壁霉灰,处处衰败潦倒。
男人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随即又跳起来。原来下面还藏着一枚暗器,是一把小小的指甲钳。
这间屋子不仅清贫陈旧,还处处暗藏杀机。顾元卓怎么能安然地继续住在这里?
敏真自厨房端了一杯热茶出来。
旧玻璃杯,配上超市买来的廉价茶叶,茶汤的颜色同尿无异。
男人碰都不碰这个杯子。
敏真倒是对这个客人十分好奇。她还是第一次在生活中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男人。
同顾元卓的俊朗刚毅,以及江雨生的斯文清雅不同,这男人好似一个精致的面人。他显然有点混血,肌肤赛雪一般白,嘴唇红润,五官精美得如同画笔细细描绘出来。
大抵天下的美人都有一股傲气。这男人穿着精美的西装,手戴钻表,目光扫过屋内,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敏真便也对他冷冰冰。
男客问:“顾元卓去办什么事了?”
“顾叔叔买菜去了。”敏真说。
男客露出惊骇之色,不逊于听到顾元卓去抢劫银行。
敏真冷笑,语气充满孩童的天真:“顾叔叔做饭可好吃了。叔叔您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顾元卓还下厨做饭?
那个一度连烧热水都不会的人,如今不仅沦落到在男朋友的陋室里寄居,还要买菜煮饭,做尽腌臜俗事?
难怪顾太太这么清高的人,都不惜硬着头皮致电他父亲求助,希望能借助许家的力量,将儿子从泥潭里救出来。
不过一会儿,顾元卓和江雨生提着菜回到了家。这位男客又受到了新一轮的冲击。
这是顾元卓?
那个会用漂亮的花体字写法文情诗,抿一口红酒就能品出年份和产地的顾元卓?
他黑瘦,憔悴,旧大衣明显已不合身,却无所谓地套在身上,一双皮鞋至少一个月没有擦过。
顾元卓身后还跟着一个苍白清瘦的年轻男人,大概正是他所谓的男友,同他仿佛定制款一般寒酸。眉眼耷拉,肩背佝偻,如一头疲惫的老狗。
顾元卓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平凡乏味的男人一度和家庭决裂?
顾元卓一时没注意到有客人。他左手提着杀好的鱼,右手拎着一大袋子菜,进门一边脱鞋一边笑嘻嘻。
“敏敏,今天我们吃酸菜鱼……”
顾元卓看到了男客,相当惊异。
“幽哥?”
许幽自沙发上站起来,看着顾元卓,五味杂陈。
好在顾元卓随即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依旧双目晶莹,牙齿雪白。
“小幽哥,你怎么来了?”
许幽松了一口气。他自幼熟悉的那个春风化雨的顾元卓还在。如蛟龙困于浅滩,他只是被困在了这间陋室里。
许幽当即就决定,自己一定要立刻把顾元卓从这里带出去!
“我代家父来给令尊上坟,顺便来接你。”许幽冷硬道,“你说了要来纽约,却拖拖拉拉好几日还不动身。我的团队还在等着你。”
顾元卓不免愧疚:“我已定了大后天的机票。”
“改做明天,我们一起回去。”许幽不容置疑地发号施令,“时机不会等待你,元卓。既然已做了决定,就不要拖泥带水。你在这里每耽搁一分钟,大洋对岸就有无数机遇被你错过了。”
顾元卓错愕当场,像是个突然被老师催着交卷的学生。
“明天!”许幽果断决绝,不再给顾元卓犹豫的机会,“我明天一早来接你去机场。否则,我一个人走,你也不用再来纽约了。”
许幽整一整西服,这才矜持地朝站在一旁的江雨生点了点头,扬长而去。
客人走了后,敏真才打开了客厅的大灯。雪亮的光明自头顶泻下,给人们面孔上每一根线条都加深了y-in影。
顾元卓回头,同江雨生对视。
江雨生低垂下眼,接过他手中的菜,说:“我不清楚他是谁,不过,他说的话有道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拖延只会延长所有人的痛苦。要走就干干脆脆地走。
就如那歌里所唱:“如果你要离去,别再回头,再回头。如果你要回头,别再看我,再看我……”
***
这夜有雨。
春雨总是淅淅沥沥,仿佛可以绵绵地下到天尽头。
主卧室里,江雨生留了一盏台灯。
微弱的灯光下,他和顾元卓默默地褪去全身衣物,如两个出生的婴孩,紧紧拥抱住彼此。
他们用嘴唇,用手指,用全身肌肤去感受对方灼烫的生命力,去铭记恋人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心跳,每一口呼吸。
他们无声缠-绵,全情投入,绝望而热烈,将r_ou_-体的情-欲升华成为了一场悲壮的告别仪式。
雨一直下到天明。
两人相拥躺在床上,听着水滴自叶尖落下的嘀嗒声。
顾元卓忽然说:“你是雨天出生的,所以叫雨生。”
“是啊。”江雨生说,“下雨天里,发生了许多许多事。”
比如他们的初吻,就发生在初夏的暴雨里,被打落的花瓣落了一身一地。
那时,顾元卓做了一个极浪漫美妙的动作。
他将一片粉嫩的花瓣放在江雨生已微微红肿的唇上,隔着花瓣,再度吻上去。
从那时到今日,他们每次动情接吻,都会觉得唇齿间还隐隐残留着蔷薇的气息。
他们结束了最后一个绵长、悱恻的吻,起床穿衣。
顾元卓没有用早饭。许幽的车已停在楼下,人并未从车里出来。那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在敏真眼里,如魔王的座驾。
顾元卓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房间,江雨生却留在卧室里。
敏真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顾元卓弯腰穿鞋。
顾元卓伸手想去抱一抱敏真。小女孩却扭着身子躲开了。
“叔走了。”顾元卓只好说,“听你舅舅的话,照顾好你自己。”
敏真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
顾元卓鼻中酸胀,朝卧室里那影影绰绰的人看了最后一眼,推门而出。
啪嗒一声,门锁上,就此分别置身两个世界。
敏真侧耳听着顾元卓的脚步声远去,愣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进主卧室里。
江雨生穿着睡衣,还坐在凌乱的床沿,如一尊木雕。
他的面孔微微浮肿,双目通红,眼中的忧伤和凄凉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