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来墨水,贺驷将那信封里面全涂了一遍,可是一个蜡字都没有,他不甘心,就反过来把正面又涂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最后很疑惑的给周澜看。
他离周澜很近,不过周澜也没躲。
可能是没意识到,可能是意识到了但是觉得没必要躲开,毕竟他把他留在身边,还是因为信任他的,退一万步讲,二人撕开窗户纸之后,周澜至少没特别反感他。
这么想着,他心里隐隐有些高兴。
那一打报纸有十几张,他和周澜仔细翻找,并未见细微标记,结果贺驷只是凭直觉把一篇和日本人相关的报道挑了出来,似乎可疑。
他将报纸铺开了,方便周澜看。
二人几乎是趴在书桌上,在台灯下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生怕错过了重要信息。
原来,这是一份民国四年的北平日报,头版的重大的新闻就是学生□□,冲击了日驻华使馆,造成了人员和经济损失,场面十分混乱,大使的车子被掀翻,索x_ing当时大使不在车里,很多当时在馆里的外交人员受到冲击,其中一名武官的未满一周岁的儿子在人群拥挤中失踪。
报道篇幅很长,二人仔细看着内容。这些陈年旧事,看起来与他们并不相干,贺驷意识不到什么不妥,却发现周澜却脸色发白,额头沁出了汗。
“团长,”贺驷瞥到他脸色不对,紧张起来,“怎么了?”
周澜没理会他,把文章反反复复的又看了一遍,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文字反复看了几遍,内容有限,无法证实他的猜想。他便看向同版的照片。
忽然,他盯着照片,满眼难以置信的神情,声音颤抖的说:“不会的!不会的!”
贺驷从来没有见周澜这么失态过。
周澜手抖得拿不稳报纸,脸色煞白,低声自言自语,最后双手抱头深埋在双臂里。
贺驷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按向周澜的肩膀,这一碰,他才发现周澜身体和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团长,”他在心底生出恐惧,什么事能让周澜都恐惧成这样呢?天塌地陷也没见他这么无措过,如果有什么事周澜都扛不住,那岂不是灭顶之灾?
他试探着抓住周澜两只肩膀,想把整个人掰正,可周澜全身痉挛似的,团成一个球,像是要把自己缩成最小来保护自己。
贺驷走神地想起山林里的小刺猬,浑身都是刺,完美的把自己保护起来,谁也无法靠近。
纵然全是刺,可肚皮也是柔软的。
无论他怎么呼唤,周澜都不理他,恐惧而痛苦地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怎么能呢?”
“不可能的。”
“不会的!”
“我可怎么办?”
周澜反反复复的低语,毫无逻辑的,这些话像经纬纵横的蛛丝把他困在网中央,他毫无预兆的一头扎进来,越痛苦越挣扎,把自己捆了个无法挣脱。
到底怎么回事,贺驷弄不明白,他也没办法去求助别人。他思索了很久,才下了很大的决心,单膝跪在凳子前,将周澜拉进自己怀里。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抱着对方,安抚的轻拍后背,还要留一根神经给周澜,万一突然回过神来,再给他一记窝心脚。
逐渐的,周澜平复了情绪,他抬起头,从贺驷的怀里直起身。
贺驷警惕的放开他,只见对方眼睛通红,但是又不是流过泪的样子。
贺驷十分诧异。
“我没事,”周澜摆脱他,话音恢复了冷静,他也不看贺驷,望着一片虚空,毫无感情色彩的开口,“让我一个人想想。”说完,他后仰在靠椅上,闭上了眼睛。
贺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在那即将闭合的眸子里看到一丝绝望。
犹豫了一瞬,贺驷还是决定出去。没弄清事态之前,他留在这里没有用处,而且周澜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自己在周澜那里到底有几分薄面,贺驷并不盲目乐观。
轻手轻脚的收了报纸,他离开了书房。厚重的书房门缓缓合上,只留下落地台灯亮着,还有灯下孤零零的周澜。
他回到警卫班,晚饭也不吃了,命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他,拧开小灯,他再一次开始研究那份报纸,在大篇幅的报道之后,他注意到一行小字的名单,其中有个很眼熟的名字,今信雅晴。
那么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贺驷顺着往下想,结果打了个冷战。
今信雅晴在民国四年,丢了他未满周岁的儿子。
而周澜今年正是二十一岁的年纪,从年纪上看,就一丝隐患了。
这个大胆的假设把他吓了一大跳。
但是贺驷有两点想不明白,单就年纪上,是存在这种可能x_ing,但是并不能因为年纪合适,就确定周澜和今信有血缘关系。另外,周澜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怕?周澜多少次绝处逢生都没怕成这样过,他抖得仿佛大祸临头,万劫不复。
贺驷把报纸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那大幅的照片也看得都快印在心里了,依然找不到解释。
他只能暂时放弃,将报纸收好,锁进柜子。他一边锁一边和自己说,他得把这个秘密锁进心里,周澜定然是不喜欢他知道这么多的。
可是他的秘密太多了,周澜的身世,那把怀表,这些秘密压在心里,他感觉很沉重,而更沉重的,他还有一个明明已经说出口却又成了秘密的心事——他还是喜欢他啊,他还是想要他。
后半夜,他站在团部楼下,只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轻手轻脚的进了楼,执勤的勤务员告诉他周澜一直没有睡,说胸口堵得慌,要了瓶烈酒和安眠的药物,就不许别人去打扰他了。
“哪来的药?”他问。
“年后才开始吃的,”勤务兵老老实实的低声回答,“李班副说是……是去医院看你的时候,那个医院院长主动给开的。”
“我知道了。”贺驷打发勤务兵,让对方继续值夜,他去楼上看看。
贺驷觉得周澜早该吃药了,杜云峰没了之后,周澜就跟个夜猫子似的,通宵不睡也不喊累,人熬的就剩一双眼睛还精神,都快把心血熬干了。
悄然上楼,他来到卧室门前,卧室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因为窗帘没拉,外边大月亮的光直s_h_è 进屋,那大床上空无一人。
扭头去书房,门下有光亮,敲门无人应。
握住铜把手轻轻扭动,门没反锁。
缓缓推开门,他看见了地毯上坐着的周澜,背靠写字台,他的头发凌乱,本来的背头完全都抓乱了,盖住了额头,遮挡了眼睛。
四仰八叉的靠坐着,后脑勺要不是有写字台支撑着,恐怕是整个要倒过去。
他一只手握着酒瓶,所剩无几,地毯上还有酒瓶倾倒后的痕迹,他另一只手握着勃朗宁,摇摇晃晃的瞄准着贺驷的方向。
贺驷心里一凛,站定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谁?”周澜拖着话音问。
他的头发厚厚的挡住眼睛,贺驷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神,那把枪似乎太重了,摇摇欲坠。
“是我。”贺驷缓缓举起双手,投降的亮出自己空空的掌心。
“谁?”周澜又问。
地上的一张白色的纸包,已经撕开了,贺驷扫了一眼,知道对方是吃过药了。
“我!”贺驷轻声说,说罢,他双膝一软跪下了,举着双手,他缓缓跪行到周澜面前,“是我。”
这么近的距离里,他抬手慢慢的拨开周澜的手中的枪,然后拨开对方的头发,他看清了周澜的神情。
周澜半闭着眼,神情迟钝,是个疲惫到极点的模样。
“你太累了,”贺驷说,“硬撑着干嘛呢。”
说完,他更靠近一步,双手穿过对方腋下,想把人抱起来,只听周澜低着头咕哝“是累啊,快累死了。”
贺驷笑笑,觉得这句是真心话。
他托起对方,想放到椅子上,然后换个姿势把对方背到卧室去,却请周澜一直重复着自己好累,说着都带了哭腔似的。
这语调真让他心疼。
“好累啊,”周澜困得睁不开眼睛,双腿和面条似的不肯自己用力,只是那只捞着勃朗宁的手努力的往上挥。
贺驷叹了口气,吃了药都迷糊成这样了,自己都站不住了,就枪还牢牢握着——这到底是有多没安全感。
感叹了一阵,贺驷发现,他那挥舞着勃朗宁的手并不是漫无目的的,他说他好累,接着说不想这么累了,那支勃朗宁是一次次的试图朝向自己的脑袋的。
妈的,他这是想干什么?
贺驷心里明白过了,一手夹住对方的腰,一手夺过勃朗宁丢到写字台上,他也不犹豫了,实打实的把对方抱了个结实。
他想起那天,他喝了不少,冲过去抱住周澜,一阵狂吻。
如今他抱着他,没有狂吻的冲动,只有心疼。
托起膝盖,他打横抱起周澜,太轻了,一个男人轻飘的还没个白俄娘们重。
周澜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扭头用下巴抵着对方的额头,不让他闪了脖子。
抱着宝贝似的,他穿过二楼的大走廊,勤务兵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便跑上二楼来帮忙。贺驷用目光喝停了他的脚步,努嘴做出嘘声,示意对方不要吵。
连营长们都对这个班长称兄道弟的,小兵们自然畏惧他,不敢造次。
勤务兵原地立正。
他看着贺驷抱着人,踹开卧室的门进去了,贺驷回身关门的时候,跟他使了下去的眼色,然后便关严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