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伸胳膊踹腿的,杜云峰就和唐俊筌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东厢房收拾出来,虽然很简陋,但可以勉强住人。一早上不等唐骏荃起床,他就已经穿好衣服,在院子里面伸胳膊拉腿了。
“你那腿伤别抻着,把伤口挣开!”唐骏荃端着一搪瓷缸子的刷牙水,往院墙边的水沟边走,不放心的叮嘱杜云峰几句。
杜云峰小心翼翼的收好腿,自己隔着裤子磨蹭着小腿,猫腰抬头:“我粗人一个,r_ou_皮子合的快,挣开说明长的不好,正好重新长,挺好。”
唐骏荃背对他稀里哗啦的刷好牙,用冷水洗了把脸,一抹毛巾,把脸盆里的水顺着墙根泼掉,再回头时,杜云峰正双手挂在老银杏树的树枝上,手臂弯曲用力,双腿并拢,整个身体笔直的向上拔起。
唐骏荃摇摇头,在上上下下的杜云峰身旁走过,拿着牙刷指着杜云峰的肩膀,嘴角还带着点没擦掉的牙粉:“你那骨头有伤,你不疼吗?你想把它废了吗?”
杜云峰脖子挺直,本来目视前方,听他这么一说,眼皮向下一扫,看到对方嘴角那点牙粉,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呆不住,一天不让我动,”他使着力气说:“我浑身疼。”
唐骏荃一瞪眼,摇摇头走了,杜云峰像头精力旺盛的驴,还挺犟。
杜云峰恢复目视前方,他眨眨眼,觉得对方说的也有道理,索x_ing换成一只胳膊往上拔。
杜云峰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倒是亮晶晶的透着灵活气,可是偏偏什么都不问不说。
他注意到衣帽架上的西装不见了,唐骏荃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他悄悄开了衣柜,那天见到的睡衣也不见了,他留意过唐骏荃几天前出去过,带着一只质地很好的皮面西洋扣的衣箱,这种新式的洋货,在关外不常见。
他有他的盘算,唐骏荃不说的,他就不问,他不问,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出于好奇,也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他不动神色的留意唐骏荃的举动,包括外出的时间,唐骏荃每次出去买菜,杜云峰状似在干自己的事情,其实在心里计着时间,每天买菜的时间,终归不应该差别太大。
唐骏荃的电话很少,一般是响两声就挂掉,不一会再响起,唐骏荃每次接的时候,话语很少,基本只说是或者不是。
杜云峰埋头吃饭或者睡觉,其实耳朵支棱的和野兔子一样。
终于这天下午,来了一个和以往不太一样的电话,电话铃罕有的响了三声,杜云峰暗暗的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正坐在太师椅上,一条腿伸直搭在另一把凳子上,唐骏荃手里拿着刀伤药——药粉定期要换,伤口吸收的差不多了,就涂上新的。
杜云峰从他手里拿过刀伤药,一只手挥了挥:“唐团长,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别耽误你正事儿。”
唐骏荃也没把杜云峰当成敌特份子,防备的心自然没那么多,觉得对方自己上药也应付得来,于是站起,几大步出了房间,接起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周澜。
唐骏荃握着听筒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透过木门的玻璃反光扫到了杜云峰,对方正小心翼翼的将刀伤药一点点涂在厚厚血痂的伤口上,将一条腿伺候的聚精会神。
唐骏荃扭过身,正视杜云峰,而对方浑然不觉。
“唐老爹,一切都好吧?”电话那头问,声音没什么力气。
唐骏荃注意力分给了杜云峰一部分,就没注意到周澜的不对劲,他只觉得这话问的很是模糊,好像是问自己,也好像是问杜云峰,也好像是问这个房子、院子、那棵树,总之很笼统很模糊。
他简单的回答:“挺好。”
周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转换了话题,他约唐骏荃晚上见面,一起吃个晚饭,有些事情想谈谈,说了时间地点。
“可以”,唐骏荃依旧简单回答,然后挂断电话。
再回堂屋时,杜云峰抬起头,一扬眉,大功告成的吹了个口哨,一努嘴:“我这腿好的快,我看下次就不用上药了。”说完自己还啪啪拍了两下,手劲不小,自己抽了两口冷气。
唐骏荃笑笑,伸手替他收好药瓶,规规整整的摆进医药箱,手里边忙道边说,我马上去给你做饭,今天晚上你自己吃,我有任务得出去。
“不用,我自己会做。”杜云峰已经把裤腿放好,随意的说道。
“你会做饭?”唐骏荃有点诧异。
“会啊,做得还挺好,怎么了?”杜云峰放下腿,抬起头。
“没看出来!”
杜云峰笑笑,然后站起来带着点瘸在房间里慢慢晃悠,边走边说:“唐团长,快走吧,要不我多做点等你回来一起吃。”
“不用,你自己够吃就行。”唐骏荃说着话,已经打开衣柜拿出外套。
杜云峰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摆弄那个琳琅满目的医药箱,末了合上盖子,说了一句晚上自己多做几个菜,唐团长你不吃我可真不给你留了,然后慢慢瘸进了厨房。
长衫短卦很快换好,唐骏荃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向厨房喊了一声,厨房里传来杜云峰舀水哗啦啦的声音,夹杂着一句告别,人也没出现一下。
唐骏荃没再言语,放心的出了门。
这厢唐骏荃抬脚卖出去大门,杜云峰便腿脚利索的迈出厨房的门,他回到正房,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唐骏荃的西装外套,飞速套好,关上衣柜,随即又打开,取出一顶黑色礼帽,急匆匆的对着镜子压低帽檐。
出门前从衣柜底下摸出一点钱——他见到过唐骏荃往里放。
出了大门,是一条长长的窄街,杜云峰探头,正好逮到唐骏荃转角处一闪而过的身影。
杜云峰尽量脚步轻轻的跑,速度挺快,就是跑起来小腿真的有点痛,丝丝抽抽的,他不自觉的蜷着脚趾。
跟到街角,他背靠墙壁张望,唐骏荃上了一辆黄包车,等黄包车跑起来,杜云峰朝另一辆黄包车无声的挥挥手。
坐上黄包车,他将帽檐压得更低,竖起衣领,向后紧靠,半个身体躲在黄包车后边的油布雨棚里。
不远不近的跟着,唐骏荃在鼎昌饭店门口下车的时候,杜云峰没停,匀速的擦肩而过,转过一个街角才叫停黄包车,扔了几个铜板在座位上。
从路过的报童手里,随便买了份报纸,杜云峰将下半张脸也遮了个密不透风。
凭直觉,他觉得今天的电话不普通,他感觉到了唐骏荃打电话时候的目光,他不去接那目光,但是他全身心的力量都凝聚到了那只听筒上。
能做土匪老大的人,心思不会少,疑心病总是有些,他听取一切信息,信任一些信息,但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眼睛和心。
他在街角,倚着墙,“看”报纸。
不远处的唐骏荃站在鼎昌饭店楼下,时不时的朝门里张望。
他张望,杜云峰也张望。
望着望着,二人一起望见了周澜。
杜云峰手的报纸一沉,他随即反应过来,再次攥紧,沿着报纸的上沿,他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心里无声的想了无数次的那个人。
几个月不见,周澜瘦的变了样,站在春风里,衣服能被吹逛——这个身形不就是那晚在见到的么!
杜云峰几乎马上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他想冲过去,抱住周澜,光是看看,他都心疼了。
魂不守舍的向前走了几步,他又钉子一样定在那。
杜云峰在心里盘算:周澜要是想见他,随时可以见,他和唐骏荃是有联系的,他是故意不见的。
周澜不想见他,即使杜云峰受了伤,他也不见他——这是有多讨厌他!
这么一想,杜云峰迟疑了,他天不怕地不怕,这大大世界他什么都不畏惧,死都不眨眼的土匪头子,就是怕了一个小书生。
喜欢极了一个人,就会怕。
而这份喜欢,带着与生俱来的自惭形秽,永远克服不了的言听计从和诚惶诚恐。
当初说两清的是自己,现在大庭广众的舔着脸冲上去?有用吗?
杜云峰不是在乎自己没脸,他是怕周澜光天化日之下生出更多的厌恶。
思来想去之间,周澜已经和唐骏荃寒暄完毕,二人向着一家西餐馆走去。
杜云峰毫不犹豫的移动步子跟了上去。
不敢跟得太近,杜云峰保持着隐隐约约的距离。
周澜扭头说笑了几句,随即伸手拉开路旁饭馆的大门,他敞怀穿着半长的双排扣卡其色薄风衣,浅棕色的围巾搭在领口,一阵春风吹过,衣袂飘起,衣服柔软的飘荡衬托出他的身材标枪一样挺直清秀。
看样子是早就选好的地点,唐骏荃并不见外,迈步先走了进去,周澜随即跟入。
听不见二人说什么,杜云峰身上每一根毛孔都不自在——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饭店很大,双层的大厅,一楼是开放式的大厅,座位很多,正是饭点,大半上了客人。二楼只有一半大,空间的一半被一支华丽炫目的水晶吊灯占据,整个二楼类似于一个看台,可以看到楼下的一切。
周唐二人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那位置是个长方桌面,长线挺长,宽线不长,二人面对面,距离也就一只手臂。于此同时,杜云峰悄然在二楼护栏的位置落座,隔着眼花缭乱的吊灯和雕花的护栏,他静静的看着楼下。
楼下那一对人面对面的聊着什么,周澜手臂搭在桌沿上,眯眼认真的听对方讲着什么,有时笑笑,有时点头。
唐骏荃从内兜里摸出一包烟,半抽出一支,烟屁股朝向周澜。
周澜没用手接,而是微微探头,红口白牙的咬住烟屁股,向后一仰头抽了出来,然后叼着烟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