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峰造反这个机遇,对今信来说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儿,若是周澜真把杜云峰擒到手了,软禁起来,那今信连强行除去这颗眼中钉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今信替周澜料理了很多安全上的事物,保安团营地里出现了中日混合驻扎的奇异局面,而且今信非常约束他的手下,并无任何寻衅滋事的动作,可谓优秀文明军队的典范。
但除了安全事物,保安团内部的事物,他一律不c-h-a手,不做决定。
他在等,等周澜醒来。
周澜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一天,滴水未进,要不是今信让最好的军医诊治过,确定床上躺着的人并不存在重伤,他几乎会怀疑对方根本就不想醒来了。
第二天的下午,阳光明媚,难得的冬日好天气。
团部主官卧室,暖气烧得足,仿佛一室回春的气象。
室内的自鸣钟平和的走着,伴随着钟摆一左一右的哒哒声,周澜毫无预兆的醒来,无声无息的,他薄薄的双眼皮下,眼珠费力的滚动,好似使了很大的力气,他才睁开双眼,盯着房梁看了几秒,他才确定是在自己的团部,眼神流转,撇到了床旁合襟而坐,疲惫小憩的今信雅晴。
他收回眼神,盯着房梁看了几秒,一颗大泪珠子顺着眼角掉了下来,滚过眉鬓,消失在浓密的发间。
他的眼神清明,云峰没了,他知道。
他眼睁睁的看着杜云峰中枪,对方的胸口就离他一尺来远的距离,枪响时,仿佛一些都是慢动作,左胸口上的重击让深色的西装布料瞬间破裂,一团血花喷涌而出,在他眼前绚丽绽放。
他一生见过那么多血,没有任何一滴如此鲜红,哪怕血流成河,都从没有哪一朵血花如此红的刺眼,仿佛世间,就只有这一朵的颜色叫红,其他所有都只能叫黑白。
昏迷的无限混沌里,红色的花朵反复爆裂,轰击着他,碾压着他,摧毁着他。
还有杜云峰脱手那一刻的眼神,周澜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甘和不舍。
他不舍得他,是生是死他们两个都该在一起的,以前那么多生死都一起闯过来了,这次怎么就分了呢?
他很不甘,云峰至死都觉得他周澜找了日本人做靠山,他逼迫他,他一定以为,周澜一直只给他两个选择,要么爱,要么死。
周澜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是哭是闹都没用,杜云峰这一没,他喜怒哀乐这些感觉就统统都消失了,他本就是个冷酷的人,现在连情绪波动都没了。
他一咕噜想起床,结果心里的力气使上了,身体就只是抬起来侧了个身,他的动静弄醒了一旁轻睡的今信雅晴。
“周团长,你醒了,不要乱动,你需要好好休息。”今信抖掉披着的外衣,赶紧起身扶住他,轻柔地把他往床上安顿。
“谢谢,”周澜声音有点弱,但是语气没什么情绪,他轻轻的拍拍对方的胳膊,“今信先生怎么会在这?我团里的事情我没管好,等我稍稍处理妥当,我自当向你请罪。”
今信本以为周澜醒来会悲痛欲绝,或者歇斯底里,他心里准备各种应对的方案,更提防着周澜可能要向山下照男报复。
但是对方真是过于平静了。
“周团长,先不必想那么多,虽有乱局,但也是你一手平叛的。”今信不想让周澜压力太大,他急于扮演一个好长辈、好朋友的角色,“团里的事务当然还是你来定夺,但是不急在一时,军部那边我已经打探过,并没有收到直接的威胁,也不会大力追究,你也不必太紧张。”
周澜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真是麻烦你了。”他正常人似的回答道,然而丝毫没有欣慰的样子,边说着边扯掉手背上的针管子,毫不犹豫的下床,蹬上靴子。
长久卧床,猛的起来,他不由自主的晃了晃,今信扶稳他,问他这是要干什么,有什么需要他可以代劳。
“我睡了多久?”周澜边系军装的领扣边问。
“整整一天,你粒米未进,要当心身体!”
“这么久?”周澜终于显露出一点吃惊的样子,他手上顿了一下,思考了一瞬,手上的动作更快了。“这是什么?”他随口问了一句那吊水瓶子。
“葡萄糖,你昏迷的时候补充体能。”
周澜三下五除二的摘下瓶子,拔掉吊水的塑料管,一口咬掉橡胶塞子,对着玻璃瓶口,仰头将药水一饮而尽。
随后他一抹嘴:“今信先生,我先失陪了,我去找杜云峰。”
今信雅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周团长,恕我直言,你可能不记得了,杜云峰他……”
“我知道”周澜面无表情的打断他,“他死了”
“那你还……?”
周澜礼帽而坚定的拨开他的手腕:“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找他回来。”
“悬崖下不去,我已经派了人马绕山去寻找,昨夜大雪,可能要花点时间。”
周澜已经走到门口:“谢谢,但是我还要去找。”说罢,便出了门。
其实他不只一天一夜没吃喝,之前他在战场上,就很疲惫了,回来又赶上保安团内讧,好几天连轴转,不然也不会急火攻心,一天一夜昏死过去。
今信已经派人去寻找了,他信,他马上集合保安团的人马,而且全员出动。
日本人去找,那是找叛乱的罪魁祸首,他去找,那是去找亲人,找兄弟。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场大雪之后,万物归寂。
天地一片白茫茫,他裹在厚呢料大衣里,跨坐在枣红色的雪里站身上,队伍蜿蜒,这是他所有的身家。
他心里很平静,没有对生死的期待与畏惧,没有对未来的打算,仿佛他的生命也于昨日终止,以后的种种,他已经没所谓。
他只想着,把他找回来,再看看他,和他说几句话,然后一把火烧成灰,装到瓶子里,一辈子带着他。
保安团的队伍比日本人晚出发,但是急行军,那大山蜿蜒起伏,陡峭巍峨,非要绕很远的路程,马匹才能过去,等保安团急三火四地赶到的时候,日军也才刚刚赶到。
周澜抬头仰望,那一面陡峭的悬崖高耸,昨天,就在那山顶之上,他人生最大的一场生死离别落幕。
可是,人马涌进来,找了许久,什么也没找到。
“继续找,扩大范围,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他下了令。
本来,悬崖上掉下个人,r_ou_身凡胎的,千尺而下,不摔个稀巴烂也差不多。周澜来的路上,就想到,他见到的杜云峰可能是“拼凑”而成的了。
然而一场大雪掩盖了所有痕迹,本来可能触目惊心的尸骨,现在毫无痕迹。
挖地三尺不至于,挖雪三尺倒是很确切。
工兵挥着铁锹清理,积雪下面是坚硬的石头,或者整个寒冬的积冰,在一片乒乒乓乓的声响中,不断呈现出一些痕迹。
斑驳的血迹。
撕烂的碎布。
……
周澜手握一片深色的碎布,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山间y-in风怒号,碎布随风狂摆动,那布片的边缘并不规则,昭示着衣服的主人曾经经历怎样的爪撕牙啃……
一层新雪之下,是上一场冰冻的积雪,随着新雪被掀掉,地上纷乱的动物爪印纷乱的呈现在眼前。
周澜认得,那是狼的印记。在好几年前,也是在一个冬天,他寻找杜云峰,那时候,树林里,到处是狼群的爪印。
那时候,杜云峰能跑能跳,能逃过一劫。
心脏中弹的他,跌下万丈悬崖,倒成了寒冬猛兽果腹的口粮。
“报告!”远处的士兵喊声传来,“这里有碎的人骨头!”
第43章 空心
饶是周澜已经有了心里准备,那也是准备面对死亡,而不是暴尸荒野,更不是尸骨无存。
山间的风冷冽,吹透了厚厚的大衣,仿佛直接钻进了骨头。那山间又角度多变,风向也跟着变化莫测,忽而迎面吹来,忽而卷地斜飙,那些刚刚清理成堆的积雪没多大功夫又随风到处飞洒,根本不屑于人力的改造,肆意飘荡。
风中夹着雪,冷里带着刀,周澜此刻的平静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这酷寒,他的表情被冻住,连思维都是,他一步步走向那群士兵,而冻得透明的灵魂庶自飞升而起,冷冷的旁观自己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人群,步伐缓慢,口鼻间呼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眼角眉梢都挂了霜。
那一群发现残肢的士兵,自动分开一条路,容他们的团长步履平静的走进来。保安团里赏罚分明,分明得冰火两重天,于是他们猜想,脾气近乎于冷血动物的团长,对于造反的头目如此执着,肯定是恨之入骨,八成此刻揣着一颗挫骨扬灰的心。
这世间千万人,都道他冷酷无情,暴虐无度。
有几个工兵很有眼色,正打算用扫把清理现场,那是野兽饕餮过的残羹冷炙,触目惊心。而周澜一把按住了扫把,阻止了对方的动作,他面无表情的蹲下来,查看眼前的一切。
寒冬腊月,最冷最难熬的季节,豺狼虎豹为了生存连石土都啃,凡是能吞下肚的都是食物,更别说骨r_ou_,那一片血迹模糊的乱石地上,人的大腿骨啃得只剩星星点点的碎r_ou_,牙印密布,分崩离析的肋骨和脊椎骨散落四处,昭示着昨晚是个成群野兽哄抢疯狂撕咬的黑夜,锋利的石子上到处是拖拽过的痕迹,毛发与碎r_ou_剐蹭于其上,与石子冻成一体。
这个骇人的场面不仅血腥,还让人止不住的联想到野兽吞噬撕裂的场景,恐怖得令人作呕。士兵们自觉不自觉的不肯直视这一切,唯独他们的团长,在这种场景下,目不转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