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下目之所及,家里的仆人清一色都是女子。
脚边这个仆人是个年轻的女子,发丝不乱,低眉顺眼,一根布绳交叉在胸前,将袖子束在手肘处,她将房间收拾的很整洁,跪下来帮周澜换鞋的时候,周澜看到她小巧的脚丫和雪白的袜底。
忽然间的,他想起了淑梅,想起自己还许诺过她要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他轻轻叹了一口。
那女仆就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头去整理他的皮鞋,露出雪白的后脖颈。
当晚周澜与今信把酒言欢至深夜,抛开军国战争,二人其实很有共同语言,谈山水,谈音乐,今信兴之所至还吹了一段长萧,箫声肃杀中带着悲凉,好似万古长夜,一人寂寂独行。
周澜不说话,酒精氤氲了他的情感,音符波动了他的神经,今信放下萧时,周澜眼角染上了淡淡的红,他掩饰的扭头眨眨眼,与今信碰杯,将清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没忘鼓掌,就他一个听众,大力捧场:“今信君的箫声很动人,都吹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不过他很快岔开话题,聊起了音乐本身,后来不知不觉的说到自己小时候,今信几乎是屏住呼吸的认真听着。
他这么认真听自己讲“没用的”往事,周澜想,今信虽然是个日本人,但是也许真的当我是朋友的。
“我小时候,其实不喜欢练习钢琴。”周澜下意识的摸着杯口, “但是教会的神父喜欢我,他让我多弹琴,就往我书包里塞一些琴谱。”
周澜想到神父,就美好的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娘看了那些琴谱,就逼着我在家多练,她说:小龙,你不好好练琴,很辜负神父的希望,你也不希望他失望吧?”
“小龙?”今信打断了他,轻轻按住他的手腕,“你娘叫你小龙?”
周澜笑笑,轻轻怕拍他的手:“不过是个小名罢了。”
借着酒劲,他继续回忆:“我这个人吧,好像其实跟谁都不太好,但其实谁真心对我好,我知道的,我挺珍惜的,别人给我一个,我都得还别人十个。”
“小龙?”今信握紧了他的手臂,“你娘真的叫你小龙?”周澜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今信就没跟上他的节奏,还停留在上一节。
“你等等”今信慌忙站起来,往书房走,边走还说了一句,“你等等。”
周澜莫名其妙,待到今信返回时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那是个精致的木头抽盒,有淡淡的檀香味。
里面摆放着一些小孩子的衣服,还有一对带铃铛的银镯子,今信从衣服下面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交给周澜看。
“这是我的夫人,她是中国人,她的名字叫肖梅芳。”他的手指向下移到女人怀里的孩子身上,那是个胖嘟嘟的娃娃,眉眼像他的妈妈,非常秀气,“这是我的儿子,今信龙也。”
一开始,周澜还会意错了重点,他还以为今信想说的是他的夫人是中国人,他看着照片上的女人,长相说不出的舒服,就感觉——就好像全世界的母亲也许都是慈眉善目的,给人以亲切感的。
今信却说:“我的儿子,他要是活着,也像你这么大了,他的名字也是小龙的意思。”
周澜忽然心里打了个冷战。
完全靠直接,他觉得这个话题不该再继续下去。于是同情的拍拍今信的肩膀:“过去的就过去吧,你儿子肯定活的比我好,不用摆弄枪炮的,成天要管着一群牲口似的兔崽子……”
今信反手抓过周澜的手,语气十分认真:“小龙,我能遇见你,我们很有缘分……虽然我们已经是忘年交,但是你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儿子,不如……”
周澜忽然哈哈大笑,委婉的挣开今信的手,反手搭上对方的肩膀:“今信君,你喝多啦!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认贼作父,你肯定知道的吧,别多心,不是骂你,我没那意思。”周澜收了笑容,保持着微笑的样子:“我再怎么跟你合作,咱们都是朋友关系,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这个谁也改不了的。再说,我周澜有爹有娘,母亲大人尚且健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真的不合适。”
今信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太心急了。
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但绝不是个鲁莽的人,随即也哈哈大笑,随意的收起盒子放到一边,笑着说自己酒喝得太多,失礼了失礼了!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的转换了话题,继续东拉西扯,不知道怎么的,天南海北的就从人就说到了狗身上。
两人都喜欢大型犬,今信说狗这种动物最忠诚于主人,是可以同生共死的伙伴。周澜也点头称是,觉得狗比人强,人心易变,狗总在身边。
总算又不着痕迹的找回了共同话题,二人各自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周澜还笑着说他在团里养了两只狼狗,一只叫虎妞,一只叫俏妞,改天可以送今信一只。
今信也没推辞,直接就答应了。
当晚今信再三挽留,周澜还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出门了,李国胜很有眼色的搀扶他上了车,回到保安团已经是后半夜了。
颠簸行进中,周澜迷糊了一路,似睡非睡,等车一进保安团的大门,他就醒了过来,及至下了车冷风一吹就醒透了,他估计着,他今晚又睡不着了。
索x_ing去了后院,他很长时间没去看小宝了,不是忘记了,正好相反,他总能想起来。
但他刻意的少去看那孩子,看的越多就越惦记,他的牵挂不少,不能再去增加了,不然事到临头了他会舍不得。
第50章 擦肩而过
第五十章
夜色让人放松,又带着酒劲,他还是想偷偷的看看小宝。n_ai妈子起床开门后就让到了一边,周澜低头说了一句辛苦了,就去看床上那个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小孩子。
小宝两岁多了,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可能是周澜特别舍得给他花钱,好吃的好玩的可着劲的买,话也说得口齿清晰。
鼻翼微微翕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举在枕边,睡得相当自在,周澜定睛看了许久,忍不住亲上了小脸蛋。
可能是他还带着寒气,可能是酒气太浓,小宝烦躁的用小r_ou_拳头揉了鼻子眼睛一把,赖赖唧唧的睁开眼睛,看清了来人,打着哈欠娇滴滴的喊了一声:“爸爸!”随即伸出了藕节子一般的双臂。
周澜连孩子带被的抱了起来,紧贴着小脸:“小宝想爸爸没?”
“想了,”小宝睡眼朦胧的拢着他的脖子,还使劲睁眼往后边看,看来看去,非常不满意地说:“爸爸,我爹呢?”
就跟后背中枪了一样,周澜整个人就是一僵,许久,他才缓缓的张口:“你爹出远门了,要去很久。”
“我爹好久没来找我玩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小宝气嘟嘟的。
“怎么会呢?”周澜转偷看了看身后的几个老妈子,显然这些人是不敢跟孩子乱讲话的,他轻声安慰:“小宝长大就能看到爹了,所以你好好好吃饭,快点长大,知道吗?”
小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周澜果真还是彻夜失眠了,蒙头睡在被子里,他一阵阵的发冷,即将见到杜云海了.。
难道和他说,我杀了你爸,你哥为了报仇,我也把他害死了,是这么说吗?
我倒是早晚要死的。
云海呢?云峰已经没有了,云海这辈子也要毁到我手里吗?
杜云海已经是一名二年级的大学生了,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读了医预科。
南开大学不好考,不过好在他复习的不错,两个哥哥给他留了不少钱,他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用管。
前年知道他想考医预科,周澜曾经暗地里委托陆白尘以银行的名义向学校做过捐款,当然款子全部是周澜出的,学校收了捐款,自然也会适度照顾一些学生的入学。
冬天宿舍太冷,他就总趁着周末回家看看,这周二家里人来了电话,说是关外来人了,要见他呢。
他回到比利时租界的家里,先跟姨娘问了好,就去客房见了关外来的客人。那客人他以前没见过,年纪和他相仿,发碴短短的,冷不丁见到就感觉挺黑的,他先做了自我介绍,那人沉默寡言的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听完他自我介绍了,那人灿然一笑,牙齿整齐皓白,才有了点年轻人的开朗活气。
向前跨出一步,爽朗的一伸手,他说:“你好,我叫贺驷。”
杜云海把贺驷引到客厅,平时家里不怎么来客人,客厅很少用到,淑梅又是个勤快的,那客厅就一丝不乱到了严苛的程度,连带着二人拘谨起来。
云海毕竟是个傻学生,进了客厅自己一坐,才想起来谦让客人,忙抬手唤着贺先生您自便别客气。
客厅外是个露天大阳台,光线特别好,杜云海这才看清了这位贺先生,黑是黑了点,但挺高挺结实的,五官立体分明,算得上英俊,如果再白点,再爱笑点,放在大学里,他们系那个体育委员也能比下去了。
“叫我贺驷就行,还没人叫过我先生。”贺驷坐下了,环视四周,没有一点周澜的痕迹。他直来直去就把要带哑叔和杜云海去关外的来意说明了。
“那你是说日本人跟我慕安哥哥是合作的关系,还是敌对?我们为什么要悄悄的进关?”
“这个说来话长,”贺驷很谨慎,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周澜为什么冒着危险非要把家里两个男丁都弄到关内,而且来之前,给了贺驷一封亲笔手书,让他直奔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