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骏荃这才恍然大悟,也压低了声音,凑近周澜问:“你这次真的和日本人干?你打算怎么做?”
周澜微微抬起目光,望着对方:“我常去今信雅晴的办公室,偶然看过一眼他们的布防图和日程,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等开春,他们会有一次祭慰舞,到时连菱刈隆都会参加招魂活动,我的团应该会做外围警备,我和一部分中级军官会进入营地观摩,这就是我的机会。”
听起来是很好的机会,菱刈隆是日本关东军的总司令,大将军衔,关东军的头面人物,要是能重创他,就等于重创日本整个的对华政策,他平日里重装戒备,行踪十分隐秘,根本无从获知任何消息。
“不行,”唐骏荃沉吟了一小会,就发现这个计划不足之处,听起来很接近敌人,其实自己无限危险,“就算你们能进去一些人,那又怎么样?你打算亲自动手?”
“我现在已经囤积了数量足够的□□,司令部营地的警戒工作现在一部分是我保安团在负责,我会实现把□□藏到观礼席下,等把这些人送上天了,外围的保安团士兵会往里攻,到时候就真是你死我活了。”
“你能保证日本人不怀疑你?你到时怎么出来?整个关东都是日本的地界,你逃出奉天尚且难如登天,更别说外边是一层有一层的日本人。”
周澜低低的笑了,心情似乎舒展了一些:“今信雅晴现在还没有怀疑到我,而且……”他顿了顿,“我到时也会在观礼台上,这是我和今信达成的协议,我到时候会穿日式军装,以表忠心,他们还要继续宣传我为亲日的杰出代表。”
“你不要命了吗?”唐骏荃又气又急的一拍桌子,随即再次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疯了,抗日要动脑子,要尽量保全自己,再打击敌人有生力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意气用事,不到山穷水尽绝不同归于尽,你懂不懂?”
“我懂,我什么都懂,老爹,抗不抗日的,爱不爱国的我其实不关心,我就是想他们死,你没看到当时漫山遍野的人,他们都想逼他死。如果没有他们,我追不上云峰,我也会放他一条生路,只要活着就好,他真不想和我在一起也没关系,让我知道他活着,我也知足,我作孽太多,咎由自取,要死我死。轮不上他。”
他说得咬牙切齿,眼神暗了下去,现出一片杀气腾腾:“云峰连个完整尸首都没有,我有什么脸活下去?这辈子他对我最好,我要是不给他报仇我还是人吗?他们凭什么还囫囵个的好好的活着?不如我送大家一起上天,来个痛快。”
“你糊涂啊你,”唐骏荃气得坐不住了,站起来在房间里大步来回走,气得指着周澜的鼻子骂,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低语气的严厉:“你糊涂大发了,你这是意气用事,上边老的下边小的你都不顾忌了?咱没到那个份上,我跟关内联系的弟兄们联系,你想办法投降过去,改过自新,国民政府肯定给你条活路,别带着你那几千弟兄作死!”
周澜不为所动:“我就云峰一个弟兄。”
“你那几千人的兵不是人命了?他们都愿意跟着你一起同归于尽?”
周澜冷笑了一下:“他们跟着我吃饭,就得有赴死的准备,我当然现在不会告诉他们,等真的打起来,他们投降也晚了,只能反抗到底,能不能活就看造化,至于能杀多少日本人就靠他们的本事了。”
“不行,”唐骏荃气得重重的坐在他旁边,“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送死,我不答应。”
周澜眼珠子转向他,带着狡黠和亲切:“那你去日本人那告密吧,否则阻止不了我。”
周澜是个犟种,唐骏荃早就知道的,真认准的事情,颇有九死未悔的精神,能劝他改变主意的大概只有一个杜云峰,但那人正是他赴死的症结。
一时之间也无法说服他,唐骏荃只能徒劳的做最后的努力,好说歹说要让周澜和关外的国民政府军联系,说什么他有个特别要好的同僚叫夏什么,坐镇热河守备军,年纪轻轻的当了师长,颇得上司赏识……
还说周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诸如此类。
周澜笑着望着他,听他说,也不打断他,他想,唐老爹真是个威武正直的人,如果他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在成长的道路上一路做他的榜样,摔倒了鼓励他起来,被欺负时鼓励他还手,做他永远的后盾,他就不那么怕了。
好在他现在也什么都不怕了,因为他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唐老爹激动的劝说着,嘴一张一合,周澜眯着眼,享受着家长式的教训,只是,一句内容都没往心里去。
他是铁了心要把这条道跑到尽头的。
寻芳里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唐骏荃得先走一步,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周澜不要轻举妄动,还问对方有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
周澜本来到了这步天地,也无所谓照顾了,但他知道唐骏荃另一个身份是与谍报相关的,总能搞到一些难找的消息,所以周澜迟疑了一下委托他去办件小事。
“奉天司令部的今信雅晴你给我查一下,看能不能查对方多点底细,我知道他是中将参谋长,文职军官,他……一直对我不错,多次救过我的命,我们是忘年之交,但是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我说不上来,我要行动,他势必也要被波及,我还是想多了解他一些,尤其是他的家人,对了,他说他有个儿子叫今信龙也,你看能不能查到是怎么回事。”
唐骏荃也不保证一定能查到有用信息,只应承尽量,下次接头见面时间地点会用牛皮纸老办法敲定。
唐骏荃闪身离开了包厢,周澜稍作镇定也下楼去了,糖球亲自跑上来服务,周澜便吩咐了一桌好菜,要了无人的上房吃饭去了。
天冷,糖球亲自热了壶最上等的老酒,他是个生意人,也不多打听,杜云峰一向对的他生意有所照顾,不过那已经是昨日黄花了。他很有眼色的不多言语,叫了几个姑娘过来陪酒夹菜,见周澜根本提不起兴趣,就使了眼色打发了。
最后自己也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
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周澜的冬眠的胃口丝毫没有被唤醒的意思,他默默的喝酒,想着和唐老爹刚刚的见面。
说实话,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有机会见了。
还有云海、哑叔……还有他许久没见的娘,还有他的小宝……
他的时间不多了,可他连告别都不行,只能一如往常,一杯苦酒往肚子里咽。
不知几杯酒下肚,又有人推门进来了,周澜懒洋洋的斜出目光,贺驷眉鬓发丝不乱地走到他面前,弯腰盯着他看。
周澜也盯着他看,他看贺驷有点晃,他就笑了:“腿都软了。”
贺驷:“没软。”
周澜还是笑,放下酒杯,半杯酒洒到桌面上,他浑然不觉,“你这速度有点快啊。”
“不快。”贺驷面无表情的说,眼神扫视了四周,径直走过去取了衣帽架上的大衣,披在周澜身上。
二人各有各的心事,各自的言不由衷,心里的事情太重了,嘴里就专挑轻浮的来。
“混账东西,学会顶嘴了。”周澜看似清醒,实则舌头都有点大了,“就是快!”
周澜斜坐在桌边,贺驷把披上的大氅整理好方向,就蹲在他身前给他系扣子,他抬眼看了看喝多的周澜,强调了一句:“我不快”
和醉鬼顶嘴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贺驷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最近总是间歇x_ing失控,尤其是今天被少被挤兑,脑子也是气得直发懵。
所以当周澜一巴掌扇下来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伸手就攥住了对方手腕,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要试试吗?”
醉鬼意识迷离,但是被抓住手腕心里非常不痛快,皱着眉头含含糊糊的问他:“试什么?”
贺驷半蹲着靠近他,继续向前靠近,就挤进了周澜的双腿间。
不是谁都能离周澜这么近的,周澜没躲,只是迷惑的看着他,眉头更皱了。
鬼迷心窍,贺驷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至少现在非常不是时候,但是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心里碰碰的跳,简直要跳出胸膛,拇指轻轻碾开周澜的眉头,他说:“慕安。”
这两个字很久没人有资格叫了,周澜神色一动,他本能的觉得不对劲,要站起来,贺驷这个时候一把抱住了他,不怕死地吻了上去。
第53章 远离与靠近
第五十三章
进了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西北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像无数小刀子割下去,吹得久了,痛就渐渐感觉不到了,剩下的只是无法描述的麻木。
杜云峰裹成了马蜂窝,颠簸在大雪覆盖的莽莽田野间,漫天风雪中,小小驴车踯躅而行,仿佛无边无际白布上的一个小黑点。
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在外边,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像毛茸茸的树挂。
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如月牙,是个爽朗的小伙子,可惜他很久没笑了,如果细看,此刻的眼神中只有莫名的伤感。
这伤感到底从何而来,他并不自知,隐约是心里有放不下的牵挂和剪不断的仇恨,二者水火不容,非要决出个胜负,日夜打个你死我活,绞着他的心,一时是千般的怒火,一时是万般的不舍。
倒坐在驴车上,漫卷狂风刮断了回望的视线,心里千万种滋味混战到了极致,你死我活之后,打个了孤鸿遍野,四处狼烟,只剩满目萧然。
那萧然又延伸到视线的最远方,仿佛洒下的足记,一路印记,一路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