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师长,非必要,不会亲自冲锋陷阵,但这次可能会例外。
抄近路只能盘山,连汽车都不能用,周澜骑着马行进在队伍中央,不敢点火把,崎岖的山路分外难行,小兵互相拉扯搀扶,李国胜拉着马缰绳,尽量往好走的地方引。
无声赶路,好像一支来自地狱幽冥的队伍,除了脚步声,没一点人的动静,只有前进。
耳边的脚步声杂乱又有规律,天边一点月色隐约出山林的乌黑轮廓,周澜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骑着马夜行于山林之间,同样焦灼的去救人。
而那个人,正是他的小云峰。
多么相似。
他无数次的对贺驷说,他真的爱他,他不爱杜云峰,可是他说那么多次,也是一次次的在说服自己,他告诉自己,杜云峰是过去,是改变不了的曾经,他要爱,只能爱一个。
那个小云峰,天真率x_ing,爱他如命,他宁可自己被狼群追咬,也要把马让给周澜,他宁可自己被保安团剿进深山老林,也不肯告诉周澜到底是谁惹的祸。
那时的小云峰多可爱难得。
忽然,周澜的脑海里无声的“嘣”了一下。
他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东西不对头——是了,以他了解的杜云峰,真到绝境,是不会向自己求援的,他宁可死,都不会给周澜招灾惹祸。
周澜攥着缰绳的手猛得握紧了。
叫停部队,他传令下去,给莫师发了加急电报核实情况,十分钟后,莫师来了回复,电文写到——
杜旅被困,我部5日前派出一支团增援,全军被困于周县,至今生死不明。
那就是说,这次求援,不是圈套?
队伍继续前行,周澜心里却想不明白了——杜云峰有难,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救,但是杜云峰这么危险的境地,几次三番的催他增援,急得如同催命。
如果杜云峰如果还是要他的命,他要给吗?
给!
他心里知道。
周澜狡猾多疑,然而疑得十分准确。
杜旅的加急电报一日三催不假,可并不是杜云峰本人签署发出的。
通讯连归宋书栋直接管理。
那日他怼了马国祥之后,对方竟然当晚屁颠屁颠的找到他,热脸贴冷屁股的非要和他聊聊。
马国祥是伺候过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相当不错,看着对方那天怒人怨的憋气劲,就猜出了点端倪。
“宋副官,要是能把周师搬来,大家说不定都有条活路,何乐而不为呢?”
“你是不是听不懂旅座说的话?”宋书栋可没耐心,他不提自己不可能求周澜的茬,而是用杜云峰挡住这个话题,“旅座不让找,我也不想找,你那么积极干嘛?”
“唉,那可不是一码事,”马国祥紧盯着宋书栋说出下面一番话,生怕自己边鼓没敲好,功亏一篑:“你不想求周师嘛,我能理解,你是看不上他们这支杂牌队伍,这也难怪,独立师,屁啊,我就是那个师里出来的我还不知道吗?矬子里装大个,他们也就29军里装装,跟你们这些黄埔出来的正规军不一样。”
宋书栋难得没言语,脸上神情没有认同,但似乎好看了一些。
马国祥趁热打铁——
“可杜旅长想的不是这个,他啊,都跟我说了,姓周的,过去和他有一段,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能理解。”
宋书栋还是没言语,可是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随时要爆炸的摸样。
“这男人嘛,总得有点担当是不是,真到大难临头,能让心上人来送死?咱们旅座是个爷们,我佩服,有情义的汉子,头掉了碗大哥疤,心尖上的人,他拿命护着。”
“那别人就不是人了?”宋书栋终于没忍住,想起来下午那二人在战壕里谈得投缘的摸样,敢情都是在聊周澜,真是良心都让狗吃了,他咬牙切齿的说,“周澜就该活着,别人都得去死?”
“唉,这道理看怎么说,旅座考虑的我理解,可宋副官您问的也在理啊!”他一拍巴掌,摊开手,“说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话,我倒觉得旅座可能是自作多情啊,那周澜是什么样的人,我在手下干过,还是清楚一二的,为人十分冷血。现在就算我们求援,他还真未必会应,我看旅座是看走了眼,白瞎这么一个一往情深的好爷们,可他自己看不清,咱们谁说也不会信的。”
马国祥的一番话,把宋书栋说得心慌意乱的,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说,其实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瞧出了故事。
结果心慌意乱的劲一过去,他就彻底着了马国祥的道,背着杜云峰给周师发了求援加急电报。
电报出去一天多的时间,那天晌午忽然城外响起了炮声,杜旅闻风而动,士兵临时lū 了一把树叶子果腹,就提枪上阵了。
外边真是打起来了,从枪声密集程度来听,战斗十分激烈。
周师到达古城外,就静默了无线电,信号太强了,一旦发报会提前爆露自身位置,周澜要做的就是突袭,他不是要取下古城,他需要做的只是把古城外的日军撕出一个口子,只要杜云峰不是二傻子,就一定知道里应外合的往外突击。
杜旅连滚带爬的进了战壕,杜云峰躲在土邱后,抄起望远镜聚焦,远处的友军不堪分明,可是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一晃而过的身影,太熟悉了。
他妈的,那个家伙怎么来了,来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命令部队往外冲,仅剩的几发炮弹也派上了用场,两支队伍像两把尖刀,要把厚厚日军隔离带刺破。
激战从下午持续到傍晚,炮管打红了,人杀红了眼,天边的火烧云红了。
终于,两支队伍融会贯通了,周师最先期的队伍抵达,带来的食物和杜旅急需的弹药。
一片红彤彤,大地被鲜血染红了,天被夕阳染红了,天地一色间,周澜在警卫营的护卫之下打进了古城,从火海里走出来一半,他烟熏火燎的走进杜云峰的眼里。
杜云峰眼睛热了,拎着□□冲上去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把对方紧紧抱进怀里。
“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啊?!”他摸着对方后脑勺,想把对方搂进自己身体里,好像合二为一,才能真的安心,真的放心,真的解恨。
“我还能看着你死吗?你不求援我还不知道。”周澜狠狠的敲打他的后腰。
纵使来之前他有一万个不确定,犹豫,见到活蹦乱跳的杜云峰时,他最本能感觉告诉他,来对了,他活着真好。
“我和你求援?”杜云峰不解,放开他,想问个究竟,这时传令兵跑过来,说是日军兵力激增,撕开的口子怕是坚持出不了多久。
没时间细说了,只能全力逃生。
杜云峰拉着周澜就往外冲。
落在后边的宋书栋眼圈都红了。
马国祥带着他的团也在突围的行列中,这个时候,能跑出去就一步升天,跑不出去就彻底不能玩完了。
日军察觉到了周师的难缠,比以前的增援队伍都要彪悍,周师的打法和日军很相似,日军先着了道,吃了不少亏。
危急关头,马团战斗力低下的本色显露了出来,他明显的跟不上节奏了。
生死一线,他为了活命,还得想办法。
他带着敢死队跟上杜旅主力,趁乱找到宋书栋,给对方追了一剂猛药。
“姓周的来了,我看旅座这下更死心塌地了,好人都让他当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嚼舌根?”宋书栋都看不下去了。
“好好好,我是恶人,可是宋副官,别怪我没给你提醒,现在有一箭双雕的办法,你可别脑子不灵活!”
“什么意思?”宋书栋在子弹纷飞中埋下头,打算给对方最后一个废话的机会。
“那个姓周的,原来在关外时伪军出身,背叛了日本人才在国民军队里当了官,他是爱国榜样,民族英雄,日本人可是恨透了他。你猜要是日本人知道突袭的是周师,知道了他的明确方位,日本人会怎么样?”
马国祥y-iny-in一笑,不再多说,拉扯自己的队伍逃命去了。
多说无益,该说的都说了,赌一把吧。
不久,日军主力突然转向,把包围圈集中到进攻一点。
这一点不是别人,正是周师。
杜旅的压力减轻了,全员撤出了古城,连重炮都运出来了。
杜云峰高兴极了,金蝉脱壳,非常顺利。
没等他问周师的情况,宋书栋拿着电报纸来找他了,电文是周澜的——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在五百里外的徐州汇合,切莫疑迟。
杜旅当真没有停留,带着有生力量一路往南去了。
宋书栋一路手都在抖。
他撒了个大谎!
这一封伪造的电报,是杜云峰的保命符,也是周澜的死刑纸。
周师的增援部队战死了两千余人,这其中包括负伤的马雨霖,电台被炸坏了,周澜被困古城,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今信雅晴亢奋极了,他抓住他了,他抓住他的儿子了。
他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平时很机警的一个人,却丝毫没有在意到山下照男盯着他的目光。
他忍不住的笑,中国有个成语,喜上眉梢,就可以形容此时的今信雅晴,他的养父。
他默不作声掩饰着嫉妒。
他自少年起,跟随今信雅晴,情同父子,一切都很好,一直到到周澜出现之后,他的父亲就跟被勾了魂魄似的,徒劳地争取儿子的心,一次次的失望,却依然屡败屡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