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峰的目光盯着对方,也在期待一个答案。
周澜目光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掩饰了他的激动,只见他转身走向病床,在拐杖有节奏的点地声音里,他头也不抬地说:“他是爸爸的兄弟。”
杜云峰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周澜最后脱力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单手撑着额头,神情非常不自然,他手指一下下地点着太阳x_u_e,目光斜飞了出去,轻轻的说:“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杜云峰的石头还没放稳,又提溜起来了。
这时哑叔咳簌了几声,大家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过去,周澜赶紧站起,快走了两步,杜云峰注意到,他瘸得厉害,如果没有那根文明杖的话,他可能就站不住,走不成路。
“叔”
“叔”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喊。
“叔爷,你醒啦!”小宝怯生生地喊,喊完看看爸爸,又看看那个大朋友,感觉好奇怪。
哑叔眼睛睁了一条缝,似乎还很困倦,眼珠转了几下之后,忽然就锁定了杜云峰,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随后“啊”了一声。
“是我,叔,是我,你没看错。”杜云峰更近了一些,也贴近了周澜,“叔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哑叔说不出,但是“啊”了几声,可是他浑浊的眼睛却s-hi润起来,苍老的手紧紧抓住杜云峰不肯松开。
“啊”他说。
“我挺好的叔,你看,我这不是好着呢吗?”
哑叔很激动,喘气都急促起来,伸手摸着杜云峰的肩膀脖子,杜云峰便乖乖地低下头来,让他囫囵个的摸个放心。
哑叔摸着他的胳膊,最后又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边拽。
“啊”他说。
“好,叔,我不走,我真不走。”杜云峰说。
哑叔连串的点头。
“你和叔聊聊吧,”周澜起身,拿起礼帽,说话的时候并没看杜云峰,“我去门外抽支烟。”
他不仅自己出去了,还带走了满脸疑惑的小宝。
哑叔度过最初的激动,终于肯放开杜云峰,他打着手势和杜云峰交谈。
“对,我去打仗了,之前在河北,后来去了湖北,现在在长沙,我有一些公务需要在上海办,所以就回来了。”
“我和慕安吗?没什么,挺好的。”
“我知道,那个是他的战友,为了救他死的。什么,骨灰放在家里吗?这个……也可以理解吧。”
“我暂时不走,我上海的事情还没办法。”
“以后的打算?我还没太想好,这仗不知道打到什么年岁去,当兵就是吃这口饭的,我不能临阵退缩,没有这个道理。”
“家里吗?我现在可能不方便,还带着一些兵,去家里恐怕不方便,而且慕安也结婚了,我怕打扰他。”
哑叔僵了片刻,他犹豫着,指了指门外,然后单手握拳狠狠拍自己的肩膀,又拇指食指捏合,抵在嘴边,面露痛苦之色。
杜云峰眼神暗了一下,说道:“叔,我知道,猜也能猜得到,他这么好强的一个人,我想帮他,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
哑叔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于此同时,走廊里,周澜坐在廊椅上,一手搭着拐杖,一手安抚地拍拍小宝的肩头:“儿子,你怎么认识这个朋友的?”
“前几天来看哑叔,遇到过,”小宝一五一十的交代,“后来去甜品店还遇到过,一起吃甜品,就聊了几句。”
“你们聊了什么?”
小宝想了一下,把记得的对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出来,最后不安地问:“爸爸,我做错事情了吗?那个叔叔是坏人吗?”
“不是,”周澜马上否定,“不过爸爸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随便交往的,现在外边很乱,爸爸以前得罪过很多人,说不定现在还有人找爸爸,爸爸不想你不安全。”
“知道了,爸爸,是我不好。”小宝马上认错,头低下去,“我只是……只是那天觉得这个叔叔看起来不坏,而且好像还有点亲切,说话很有趣的样子,所以就没那么小心啦。”
周澜犹豫了一下,他轻声问:“你觉得他亲切?”
小宝迟疑地点点头,认真的思考之后才回答大人的问题:“就是样子看起来很舒服,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他挺舒服。”
他连着说了两个“舒服”。
周澜扶额,然而也没说出什么。他抬手叫来了司机,嘱咐先送少爷回家。
“先生,我把少爷送回家马上返回来接你。”
“在家等我电话,我不会在医院久留。”
“好的,先生。”
司机在周家已经做了三年,周太太不管事,周先生很少吩咐,薪水又给的不少,所以他做得很舒心。他知道周先生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呆在医院,说医院味道难闻。
周先生实在有个挺不过去的病,就把医生请到家里,这次是因为家里老人不小心摔坏了骨头才进了医院,而此刻的周先生脸色发白,像是被医院的气味熏得很不舒服。
等杜云峰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外边空无一人,他心里恼了一下,不过顺着窗户往下瞥,他看到了雪地里,拢着大衣正在吸烟的身影。
他三步两步下了楼,先注意到了一地的烟头。
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周澜拄着拐杖上去碾了一脚,然后抬眼看他。
“哑叔睡了,护士给了一些镇静剂。”杜云峰说。
“嗯。”周澜点头,然后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就简单直白的说:“走吧。”
说完自己先往大门走了出去。
杜云峰跟上,跟他并肩走在一起。
周澜走的不慢,就是走的不平整,脚步起起伏伏,肩膀都在跟着用力。
街上时不时地还有行人路过,偶尔有人瞥一眼这个衣装整洁的瘸子,周澜都视而不见。
“你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吧?”周澜眼望前方,突然问。
“不是,”杜云峰实话实说,“我是真的来住院,前段时间南京火车爆炸脱轨,你看到新闻了吧?”
“你在车上?”周澜步子顿了顿,上下打量他,不过很快又继续走了。
“他们觉得我脑子伤还没好,就把我送仁济来继续治疗,遇到你和小宝是个意外。”
“挺好。”
“什么挺好?”
“意外挺好,如果你是特意来找我,我会过意不去。”
杜云峰停住脚步,看着周澜独自往前走,他大声问:“为什么过意不去?”
周澜也停了下来,转身,孤独地站在街灯下:“为一切。为我过去亏欠你的一切,也为我将来什么都给不了你。”
杜云峰一步步走近他,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反s_h_è 出雪花冰晶的莹莹光彩,流动着生机勃勃的力量,居高临下地近距离笼罩住了周澜。
“不谈过去,也不想将来,就当下,就此刻,你难道对我无动于衷吗?”
周澜瑟缩了一下,头更低了。“云峰,我心里有贺驷,身边有太太,真的,真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觉得身体不稳,等明白过来时,他的面孔已经在杜云峰的颈窝里。
杜云峰紧紧地搂着他,托着他的后脑勺用力按在自己身上,脸颊蹭着对方柔软的头发。
而周澜,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听到来自对方胸腔的如鼓心跳。
“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也知道你娶了谁,但这都没有关系。”杜云峰力气大的要把周澜揉碎,“不要怕,我回来了。”
怀里的人瑟瑟发抖,杜云峰简直不知道怎么呵护他才好,太久没有抱他了,抱得满怀的感觉让他心都化了。
“慕安,”他呢喃道,双手捧起对方的后脑勺,“我还爱你,我没法不爱你,无论如何做不到,我们重新开始吧。”
说完,他火热的唇就封堵了对方的回答,他心里没底,他知道周澜是个多倔强的人。
果然,周澜挣脱了他的怀抱,险些不稳跌倒,杜云峰赶忙去扶他,周澜却诺诺着说:“别这样。”
杜云峰能明显感觉到,周澜在抖,又气又怕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慌不择路地飞快走开。
杜云峰手脚轻快地跟上他,闷声问:“走这么快,要带我去哪?”
“我不知道。”周澜脱口而出。
他只顾埋头走,或者说,如果不是碍于腿脚不方便,他现在应该是在逃跑。
他怕我,杜云峰想,我都不打他不杀他了,还还怕什么?
哦,是了,他怕我爱他。
换个方向说,他怕他爱我。
“小慕安,”杜云峰拉住他的胳膊,“慢点走,我不急。”
周澜摇晃手臂,想挣脱他,但因为另外一手拄拐杖,动作十分不方便。
“我说慢一点,”杜云峰按住他的肩膀胳膊,“我不急,你也不要急,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我也不会再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