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帝君漫长的一生中,每一天,每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那条疤痕都会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是他持续着愤怒的最佳理由。然而,这理由,就在他隔着屏幕,看到眼中无悲无喜,无怒无惧的田钺时,骤然冻结,如同被沉到千丈深的冰洋之底。
当天,白未然过得很不自在。
当晚,白未然第一回,失眠。
他不是累,先天的体格和体能优势,让他连续熬两三个昼夜不成问题,但这一次,他有种令自己周身不快的疲惫感。
他被折磨到闭不上眼,这种不安直接导致了愤怒,从不知道何为惧怕的白未然,根本不明白自己这就是在怕,他只是沉浸在对于怕,这种头一次出现在他心里的感觉的气恼之中。气恼堆叠到一定程度,他崩溃了。咬着牙,瞪着眼,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鞋都没有穿,他赤着脚疾步下楼,然而却在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之前,刹那间止住了脚步。
他迈不动腿,手扶着木质的楼梯扶手,用力到攥得木料接榫处咔咔作响,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往下走。
那个晚上,白未然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镜头,思索了大半夜。
楼上,地下,两个世界。
两个世界共享着同一个时间,阳光透过朦胧的米灰色窗帘渗透进奢华的主卧室时,镜头里,昏暗的地下一层也渐渐亮了起来。
白未然端着手里的咖啡杯,视线集中在默默起身,不做任何遮挡,就那么赤裸着,脚步拖沓地往卫浴间走去的田钺身上,眉心紧锁的最后一刻沉郁过后,终于放下杯子,用力闭上眼。
他把电脑扣上,丢到一边,抄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蒋鸾,叫人把之前收走的,都还给他,衣服,家具,电器,都还给他。再让那个装栅栏门的工队也过来,下沉阳台的那组栏杆……就给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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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第三章∞
田钺曾一度认为,r_ou_体和精神剥离这种情况,只有死的那一刻,才会有。
而他,在最惨痛最惨痛的那段日子里,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种死一般的滋味。
最初的时常x_ing放空过去之后,他就开始了身体不受控的阶段。好像他的神智,被困在他自己身体里,而他的身体,机械x_ing地做着日常的每一件事,唯独不能听他的指挥。
他挣扎过,却做不出动作,他喊叫过,却发不出声音,这样尝试了若干天,他最终放弃了。这是一种艰难的被动的抉择,他尚且活着,只是,活着的这个躯壳,不是他的。
于是,在看着这个躯壳麻木地吃喝拉撒时,他有了似乎无穷无尽的时间,来回忆过往。
他会记起自己无限风光的日子。
那会儿,他穿高档衣裳,开高档车,泡高档妞儿,去高档店,他是个王者,一个时时刻刻暴露着雄x_ing本身弱点的可悲的王者。
男人这种生物啊,永远都沉浸在炫耀的快感之中,炫耀各种东西,枪杆子、印把子、车子、房子、票子、马子,从权力,智力,到x_ing能力,无一不包,都成了雄x_ing激素恣意蔓延时可以拿出来一决高下的资本,赢了的,趾高气扬,输了的,咬牙切齿,人人都在惧怕成为输的那方,人人都在不择手段去赢,就只因为本x_ing的弱点同时也是最强悍的cao控。
一度,田钺就是那么个可悲的赢家。
当他拉着自己花枝招展的女人下了车,把车钥匙随手甩给泊车小弟,然后从早就因为出手阔绰而单独给他们这种“熟客”才开放的夜店后门堂而皇之进入,穿过厨房,穿过走廊,穿过所有贴着“仅限员工”和“闲人免进”牌子的区域,跟每个认识他的人打着招呼,给每个对他笑脸相迎的服务生塞着小费,他那么风光,那么骄傲,那么高高在上……
就像庆典中巡游的国王一样。
而现在,这个国王,不仅是更强者的阶下囚,还是自己身体的死刑犯。
不是吗?他没有办法控制,也没有办法脱离这个不听他话的身体啊……这不是双重意义上的终生监禁,又是什么。
身不由己的日子里,白已然时常会过来。硬着头皮,厚着脸皮,那个大男孩以各种理由央求大哥放他下去陪陪他,看他的居住状况又回到有家具有电器有书本和健身器具的程度时,脸上是高兴的表情,可是他无法做出回应。
白已然难过,然而不在意,也不嫌弃。就在栅栏门外陪他聊天,给他讲狼种的各种趣闻,不管他是否真能听得进去。
其实,很多内容,田钺是听进去了的,尤其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但他无法做出反应,他的身体不听话。即便白已然跟他说,要不要再跟鹿瑶光商量一下,争取送他回管理所这件事,他也表情匮乏。而实质上,他心灰意冷到了一定程度,自知即便回去了,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
多此一举。
又是何必。
明白处在严重的暂时x_ing精神问题中的田钺不能接受更多的刺激,白已然只是会定期过来,然后把情况汇报给鹿瑶光。鹿瑶光也跟白上林商量过该怎么办,结论是,至少先别急着带走田钺,也别表现出太大的关注,毕竟,脾气暴躁这一点完全就是继承了白子虚,甚至在此基础之上更多了几分冷漠残忍的白未然,情急之下,搞不好会做出让所有人都承受不住的举动。
他给白已然偷偷开了一点缓和精神状况的效用温和的药,每次过去,就偷偷在水里溶解了给对方喝掉。可这并没有太大的功效,田钺还是老样子,以一种最诡异最危险的方式维持着平衡,像是踩着木板的大象,木板下压着的是气球,顶着气球的,是一根钢针。
气球居然还没有破裂,这也许是人类神经最后的一点韧x_ing,但这点韧x_ing,终究是有限的。
大约第五十天的时候,肖雨泽来了。蒋鸾铁定是跟他说过什么的,也提前打好了招呼,因为见到不能说话的田钺,那个男人并没有太大的激动情绪。把最后那点差点就表现出来的难过压下去之后,肖雨泽一如往常,陪他聊天,陪他看电视,安慰他,劝解他,就算田钺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他又能说什么呢?即便他可以。
他并不甘心身陷狼x_u_e啊,他是想回到他的世界去的啊,他想念他的世俗,他的虚伪,想念那些时而需要撕破脸,时而又需要赔笑脸的日子,他知道那些日子很恶心,其实真的是很恶心的,可那是他的人生,他凭什么不能回到他的人生进程里去……
卡在一个点上,无法超脱的滋味,原来是这样。从小就知道钻牛角尖这个词,到如今,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钻进了牛角尖。在最狭窄的空间里,你不能回头,亦无法转身,冥冥中有个力量还在后头推着你继续前行,继续走向某个极端。可前方早已无路可走,他眼前的不是未来,不是光亮,而是牛角顶部最狭窄的末端,是绝境,是窒息,是被挤压到皮开r_ou_绽,粉身碎骨。
时间从不为谁止步。
第九十二天的时候,康樵来了。
那个男人瘦了,皮肤也没那么白嫩了,应该说,变得更像个标准的大男人,而不是温润细腻雌雄莫辨的模样。
他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小小的婴儿,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睁着眼,却看不到目光的流转。康樵坐在沙发上,把那小东西给有点不知所措中透着木然地站在那里的田钺看。
“我说过了,小狼崽生下来会给你看看,来啊,看看像不像我?他们都说长得更像我家那位,可我还是觉得眉眼绝对是随我的。来抱抱他,没关系的,小狼崽最初几个月没有视觉也没有嗅觉,你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把怀里的婴儿往前凑了凑,康樵试着让对方能有点本能的,接到自己臂弯的反应,但他失败了,多少有点失望,但还是稳住了心神,戴着口罩的男人靠在沙发背里,“……我听说你这样,其实,真的很不是滋味的。你很强,好多狼种都没有你这么强,可强者变成这个样子,更让人难过。因为强者太刚硬,反而容易折断……最开始,我希望你留下,顺从一点,就可以少受伤害。现在么,我反倒希望你离开了,因为这样留下真的是……唉……”
康樵不说话时,屋子里就是一片沉寂。
康樵打破这种沉寂时,已经是几分钟之后了。
他试着去说开心的话题,给他讲孩子出生前后的事情,给他讲剖腹产的体验,给他讲两个新爸爸手忙脚乱给孩子热牛n_ai磨米浆换尿片的过程,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那些一大家子人围着一个小家伙,只为争着去做头一个能把孩子逗笑的胜者的照片,那些素未谋面的,康樵的伴侣抱着孩子亲不够看不够的照片,那些笑得傻乎乎的,幸福的人们,幸福到好像根本不知道还有人已经太久未曾体会过幸福为何物一般的照片……
田钺眉梢眼角动了动,但最终没有给他任何有意义的反应。
康樵离开前,告诉他,自己是白未然请来的,他原本计划是下个月再来,但白未然提前让他过来了。毕竟,这里是帝君的地盘,白家大宅,除了白家人,没有主子的邀请或命令,不会有任何人敢不请自来。
“我觉得他是担心你的。另外,我猜他只是……冷漠强硬惯了,太久了,忘了该怎么示好或者示弱。”康樵站在门口,抱着孩子,回头看他,“啊,对了,我刚才跟他聊天的时候,听他说下礼拜是你生日?就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吧。”
生日?
快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