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瑶光话说到这个份上,白未然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做了个深呼吸,摸了摸直挺的鼻梁,嘴角挑起的笑容有点微妙。
“也就是说,我的血,就是独一份的HZQ解药了?”
“你非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推了推眼镜,把白大褂的扣子解开一个,鹿瑶光把那一叠报告往后翻了翻,“而且……我不只用你们两个的血做了实验。未然,你知道,管理所是有一个小型样本血库的。一些比较重要或者犯过罪的人,就会抽血留下来以备后用。我从那里面选了十二个样本,各自做过实验。”
“十二个?”白未然多少有点惊讶。
“是,三个王君,三个臣下,其中一个是定罪的鬻犬,三个庶民,其中两个就是秦永阳和冯郴被从冬狼王那儿带回来时体检抽过的,另一个是鬻犬。还有两个混血,和一个猿种鬻犬,这个猿种你也认识,就是肖雨泽。”说着绝对让人会开始心里扑腾的话,鹿瑶光认真地慢慢解释,“结果无一例外,你的血取微量滴进去之后,三个王君,两个无罪的臣下,秦永阳和冯郴这两个庶民,以及那两个混血狼种,都毫无变化。只有那个鬻犬臣下,鬻犬庶民,和肖雨泽,血里的味道都暂时被消除了……”
“暂时?”
“是的,静置大约七八个小时再看,HZQ成分又会反弹,因为最开始只是暂时压下去了而已。”
“田钺的也是?”
“不,田钺的没有,因为你和他的血,我是大约是用1:2的量融合的,其它样本都是用余下的部分再均分,取微量做的实验。”
听到这里,白未然眼中的情绪已经明显到快要溢出来了似的,他几次张口,到最后才出了声:“所以说,果然啊……”
“果然?”
“果然记载的那次,只是意外的输血成功,因为帝君没有血型,所以血给谁都可以。果然我就是个活体的HZQ药效逆转剂。”
“也是可以这么解释的。”
“另外还有……”欲言又止,白未然略作停顿,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又多少做了点拓展研究。结果有点微妙。”
“怎么讲?”
“我看了历代帝君的年表,凡是有记载的,基本都可以轻松活过百岁。唯独上一代帝君,享年五十七岁。而帝君受到的保护最好,是铁定不会被战乱危及x_ing命的,所以说……”
“……未然……”
“所以说啊……果然,‘有用’的东西,也都不是’白给‘的。天让我生来比别人强,天让我知道自己强的根源到底在哪儿,天让我自己抉择是继续强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白未然声音很低,语调也很平缓,但鹿瑶光听到最后,已经指尖发颤。
“未然,你……要给田钺彻底‘洗血’吗?”
“不可以吗?”
“一下子损失掉那么多血液,又怎么受得了。”
“既然我的血跟别人不一样,搞不好失血量也可以比别人大而不死。就像《幽州异闻录》里写的,割破脉搏,大量失血,直到被救方复苏,仍旧活着。”
“这也太冒险了,就真的不能等等吗?”
“等什么?”
“至少,等我想办法做一下研究,至少能开发出可以用的药物,就算不能一次x_ing解决,至少定期服药可以压制住HZQ的功效也行啊……”
“要等多久?”
“……无法预估。”
“所以说。”
“可……”
“他没有罪,他不该一辈子都带着那个味道。”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一个人躲在屋里哭泣的田钺,不知怎的,就突然觉得无罪而终生置身狼群是一种折磨,不知怎的,即便仍旧无法感同身受,还是会因为田钺所有的不快乐,跟着莫名隐约不快乐起来,白未然那一刻,钻了牛角尖。
他多一分钟,都不愿意等。
研发药物,需要的时间真的会让他没办法等下去。
也许能成功,也许注定失败。成功了,可以把所有人“洗干净”,或者至少能如鹿瑶光所说,通过定期服药,把血液中的东西控制住,稳定住。可是,假如失败了呢?假如等了太久太久之后,得到的是失败的结果呢?!
那还不如趁着他年轻,在他血液状态最好的时候,给田钺彻底洗血。至于别人,那就让他们等着那遥遥无期的药物研究成果去吧……
白未然不认为自己太自私,莫说田钺无罪,就算有罪,他也会这么干。
因为他也有生之为人最大的弱点:一旦陷入爱情,宁可刹那间慷慨赴死,也不愿耗时间坐下来谈判。
做了第一个重要的单方面决定时,白未然作为狼种,作为雄x_ing,作为帝君的自负,烧到了极致。
而回家之后,他做了第二个决定。
进门时,田钺没有跟他打招呼。
把自己瘫在沙发上,正搂着大猫睡觉的男人,恐怕是突然间就被睡意击倒的。因为手边还扔着没看完的合同,和打开着的笔记本屏幕上,压根儿就忘了关上的网页。
浏览器开着好多个窗口,无一例外,都是人名和地名的搜索结果。
堂弟一家人、堂弟的花店在网上的评价专栏、自己以前任职的公司主页、自己住过的公寓楼盘、以前常去的健身房、常去的各种店铺、以前的熟人、上过的大学、高中、初中、还有小学,和那一对不愿意给他当父母,更不愿意给彼此做夫妻的男女……
最后一个界面,是在线地图。
上面的那条路线是从别墅区出发,到自己度过苦闷空虚又整日都在不安的童年的大院。起点,终点,跨越半个城区,然而真的并不算遥远。
遥远的,是那段岁月,而已。
白未然轻轻点开了田钺的定位记录,发现就如同那些繁杂的浏览结果一样,他一个又一个,找过所有人,所有地方的位置。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假设自己和他们在一起,假设自己可以随时去看看,即便某些地方,看了,也是伤心,某些人,见了,不如不见。
田钺在哀悼自己的过去,还有那个近在咫尺,触手可得,却恍若天人永隔的,曾经属于他的世界。
白未然觉得,有一记重拳,打在他心口上,然后又直接撞裂了他的皮r_ou_和骨骼,直接把他的心脏给扯下来,扯断了每一根脉络,让他享尽了疼痛的快乐之后,再当着他的面,把那颗还在剧烈跳动的心撕成碎块。
轻轻扣上电脑屏幕,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猫,和大猫怀里的大猫。
毛茸茸的生灵先睁开了眼,虽然看似很想粘过去找白未然撒娇,但仍旧懒得动,只翻了个身,然后舔了舔抱着自己的人。
田钺直到这时候才真正醒过来,看看白未然,摸摸自己被那满是倒刺的舌头舔得有点痛痒的脸颊,翻身从沙发里坐了起来。
“你啥时候回来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他问。
而白未然回过头去,绝不只是为了避开打哈欠传染。
他觉得自己,从没这样像一个弱者,又或者该说,他从来没料到,自己也会表现得这么像一个活人,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愚蠢而脆弱的凡人。
沙发里的田钺,头发有点凌乱,脑后还立起来一小撮,特别傻,又特别可爱。身上搭着薄薄的休闲毯,柔软的睡衣包裹着结实的体格,半敞开的领口里露着漂亮的胸膛,有点慵懒,又有点x_ing感。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意外的产物”,把睡到微微有几分汗s-hi的额头顶在旁边那只“违禁品”脖子上磨蹭,这样的场景,这样原本温柔又惬意的场景,却让白未然看到全身每一条神经都在刺痛。
也许他此生都无法理解田钺的喜悲,但他会因为田钺这个人,而尝尽自己的大喜大悲。
天……
想说的太多时,也就没了言语,白未然轻轻一咋舌,只像早就习惯了的那样,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然后,便起身迈步,走到厨房那边去了。
两天后,他对田钺说了自己的计划。
但他有所隐瞒,省去了所有不好的部分,只说了研究发现洗血可以让那个味道彻底消失,但双方身体上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而后问对方什么时候去做这个手术。
真要说,田钺作为当事者之一,而且还是最中心的那个,完全没有察觉没有预感?那是假的。
可他表示疑虑时,白未然却只有轻描淡写的肯定,好像一切都那么简单,那么有保障,那么有实施价值跟必要,唯独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哎。”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残留浴液味道的男人边擦头发边有点痞气地问,“你就这么想让我变成普通人?”
“为了你后半生的安全考虑,也为了我自己。”说得十分顺理成章,白未然坐在床沿,冲对方伸出手去。
田钺走近了几步,好像有点不情愿地把自己的右手放在那男人掌心,但白未然却松开了,改主动握住左手,用拇指轻轻磨蹭着腕子上的旧伤疤,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田钺心里一阵紧缩。
“……先解释解释,什么叫为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