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止有封地淮扬,手中自来有军队,暗卫不过数百人,在建元帝眼中的确不成气候,但在华京之中,这样一批合法私下活动的私兵却是可怕的,再加上历朝历代的暗卫信息积累,这直接导致尚止对于百官的了解无任何人可及。
梦中的尚止,却是在这样手握重兵,权势加身的情况下被无故陷害致死,与梦中顾淮的下场一般无二。
窗外有蝉鸣叫,尚止看着顾淮,微微露出了笑容。
“惟愿你这一世安好。”
☆、 第48章
尚止离去的那天,顾淮并没有去送他,只是托暗卫送去了一盅美酒,也无任何寄言,仿佛二人不过是泛泛之交。转过身,他便如往常一般上朝,点卯,应付自己的同僚和上司。
顾淮身边有尚止派来的暗卫这事情还是游吾提醒他的,听后顾淮表情丝毫未变,弄得游吾都有点心惊胆战的,看着顾淮还是一如既往地整理奏折,游吾都有些怀疑昨日还满大街去寻一盅美酒想要作为送别礼的顾淮,跟今天这个毫无反应的顾淮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小顾淮?”游吾挣扎了许久,还是开口询问了,“你不去送送小尚止吗?”
顾淮审批奏折的手一顿,“来日终有再会。”
“来日终有再会。”华京东城门前,尚止骑着自己的爱马,身后是肃整的士兵列队。他的怀中是在炎炎夏日下被晒得十分温热的酒盅,捂在心头让整个人都滚烫起来,但他却始终不曾放手。
启程的号角终于响起,建元帝站在城墙之上目送他而去,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却不曾再回首。
来日终有再会。
通政司内,顾淮手中的狼毫笔突然咔嚓一下,折成了两段。他皱着眉看着因为毛笔折断而溅乱的金墨,心中莫名躁动。
努力平静下心中的焦躁,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已经洒出来的砚台中的金粉,无奈地唤自己的主簿,“张主簿,麻烦您去经历司一遭,去请来一份金粉,便说我这屋里没有了。”
顾淮今日心烦,便将誊写发往各州各县的帝王训示揽过来写了,这个活一般都由下头的中书科负责,主要负责将帝王的圣训誊抄多份,为显帝王尊贵,自来都是用金粉研制的墨书写。顾淮身为堂堂右通政,这些杂活自然不需要他经手,也是因此,他的书房内金墨存量并不多,这一洒,全没了。
那主簿姓张,是通政司里头的老人了,听到顾淮的话双眼闪了闪,倒也没说什么就往外走了。
在等候的时间里,顾淮闲来无事,便一一捻起那散落桌面的金粉,粉末粘在指腹,那触感让顾淮不由得一怔——竟是纯度颇高的真金!他初略一估计,便可知得这洒掉的一碟金粉有一两[注]以上。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丝念头,但一闪而过,转瞬间顾淮已捕捉不到那个想法。就在此时,张主簿敲门而入。
“禀大人,经历司告知,金粉份额短缺,正上启内务局,还未批复。”
言下之意就是经历司里头没金粉了。顾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内务局每月批复金粉份额几许?”
张主簿答,“仿旧例则为一月五两金粉,依每月实际的具体拟诏所需要的数额增批。”
一月五两……顾淮看着桌上的金粉,本来他以为这不过是些金色粉末罢了,不小心洒掉了倒也没有太多可惜,但如今以知晓了这些是真金白银后的眼光去看,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且不论顾淮的出身,在大尚王朝,以他正四品官员的月俸则有二十四石,合计也不到三两许黄金。他这一洒是把自己十天的俸禄给洒光了啊!
简直就是下意识的,穷苦的侯门后代顾淮就挥挥手让张主簿先离去,待张主簿出了屋,他立即细细地将洒掉的金粉重新收拢起来。粗粗一掂,他便意识到了通政司在金粉数额申请上耍的滑头。
按理来说,这些金粉用处都是取少许洒入砚台中,这样在研墨的时候金粉便会渗入水墨中,用这样的金墨写出来的字里便渲上了皇家独有的金色,象征了帝王圣训的尊贵。但是依照这样的写法,金粉的消耗应当是十分少的。
顾淮查看过通政司近年来的工作卷宗,每月需要誊抄的邸报等文书数量并不多,至少远远都用不上五两如此之多的金粉数量,那么经年累月下来,负责存放金粉的经历司应该有许多的金粉库存,不应该是毫无库存等着内务府批给的状态。
所以,谁动了通政司的金粉?
他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直接将手中的金粉倒入原本盛放金粉的小碟子中,再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施施然地离了屋,径直往经历司而去。
经历司中只有一名经历,顾淮过去时只看见那人清瘦的背影,他皱皱眉,总觉得似曾相识。不及多想,他提袖敲了敲门。
那经历的背影微微一顿,缓缓地转过身来,看见顾淮明显一惊,“五弟?”
顾淮也同样一怔,“大哥?”
这人竟是顾何,顾世安的妾室杜姨娘所出之子,在顾淮这一辈中行大,乃卫国公府的庶长孙。
顾淮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的顾何,事实上他从未关注过自己的这个庶兄在何处谋职。这乍一相遇,二人竟然都颇有些不适与尴尬。
最后先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的还是顾淮,虽然从仕年限不长,但折腾了好几个官署后的顾淮也算半个官场狐狸了,要圆过这种场面并不难。不过是转瞬,他便扬起了笑容,“大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顾何这人看起来便是一副木讷模样,听到顾淮的话又怔然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许久不见。”
算起来二人也是一脉相承的兄弟了,但顾淮与这位庶兄的关系还不如自己与几位好友的关系密切。虽都共居于卫国公府东苑,但二人是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但对长兄最基本的了解顾淮还是有的。他想着稍后要做的事,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变。
“大哥,今日我来是有要事相托。”顾淮知道顾何是个木讷x_ing子,也不绕圈直奔主题,“我需要近五年内,内务府向通政司发放的誊抄圣谕所需物事的详细名录。”
顾何闻言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走到一旁的红木书架上翻找起来,不过约莫一炷香左右时间,顾何便将一摞名录摆到了顾淮面前,“这些。”
摆在面前的足足有半人高的一摞目录,饶是读过无数大部头的顾淮都脸色一晒,他皱了皱眉,看向顾何,忽然心生一计。“大哥,你可否帮我将其中关于誊抄所用金粉数额的部分挑选出来。”他想了想,“特别是金粉数目突然变化较大的年份……”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何就将其中上面的一部分直接抽了出来,“三年前开始,经历司内所存金粉瞬间告急,向内务府申请的金粉数额也急剧变多。”
果然如他所想!顾淮眼睛一亮,翻开顾何抽出来的名录,果然在其中详细记载着从三年前开始,金粉消耗数额就急速上升,原本每个月度结束后都绰绰有余的五两金粉成了个零头数目,连经历司多年积攒的金粉也被快速地消耗殆尽。而向内务府申请的金粉数额不断上升,而且在两年前,每月增批的金粉数额便达到了五十两!
五十两纯度不低的金粉,若是送到外头的金铺去,少说也能融成四十五两以上的足两金锭子。在如今一个平民百姓家庭二两银子能过上一年的大尚王朝,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顾淮的表情渐渐慎重起来,在方才他察觉到这个漏洞后就思考过有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谋财的可能,却不想这人向天借了胆,敢贪去这么多钱财!而且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金粉,还是持续了两年多不曾断过的批给,内务府怎么可能会批复?
莫不成……顾淮突然想到一个人,若真是那人……他翻开记录金粉申请的记录,其中除了每月雷打不动地向通政使、左右通政及左右参议处送去的固定份额内的金粉外,剩下的都是被挂靠在通政司名下的中书科申请而去。
中书科中有中书舍人数十名,誊抄圣谕之事向来由此科负责,金粉消耗居多实为正常,但是……顾淮的手指朝着申请人的姓名下面划了一道,然后看向顾何,“中书舍人申请金粉,为何是他签字?”
顾何上前一看,那上面赫然写着“顾瑀”二字。
顾瑀乃是左参议,中书科虽然挂靠在通政司名下,但自有一套行政部署,按理通政司是没有派遣官员进行监管的。那么此时顾瑀的名字出现在这上面就微妙了。
顾何抿了抿嘴,想了想,慢慢地开口,“顾瑀之名,可请多数倍金粉。”
顾淮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与他所想对上了。宫中有惠贵妃,内务府自然不会不给贵妃外甥面子,莫说一个月五十两金粉,为了讨好惠贵妃,内务府中人每月一百两都敢偷渡出来,更别谈在这过程中那些內监也可从中刮下一层油水来了。
顾淮将名录一合抱进怀中,冲着顾何一笑,“谢谢,大哥。”
他说着就打算要走,却被顾何叫住了。“五弟,我娘……上次真的十分对不住!”他说完便迅速地垂下了头,仿佛刚才那话并不出自他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