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丹尼尔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瞬,他没有搭理林松,把视线转回了越歌那边。
“我们小队的队长是个化学家,”他语速不快,漫无边际地开了头,听得越歌有些心急,“你在霍姆读书的时候听说过他的名字吗,谢勒,一个很有天赋的大个子,当年也是差点得到霍姆校长奖学金的人物。进了黑塔之后,他依旧表现出色,职阶要比我们这些普通研究员高半级,所以当了我们的队长。”
“但是,”丹尼尔掸掸自己的衣袖,“搞科研的都太自以为是,眼睛里只看得到实验数据,谁管他行政职级是个什么东西。谢勒脾气很好,一路上像兄长一样照顾大家,我们都很喜欢他。”
“丹尼尔先生,我的父母……”越歌不禁打断了丹尼尔。
丹尼尔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耐心一点年轻人,你的日子还长呢,在这里浪费一会儿也不会耽误前途。连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他继续散漫地说下去。
“黑塔像个监狱,虽然福利待遇很好,但是那地方绝对是个监狱,相信林将军跟我持有相同的观点。我们一群年轻人出来执行任务,简直像是鸟儿飞出了笼子,各个都在撒欢。不少人在偷偷做自己感兴趣的课题,虽然知道飞船跟后方数据连通,但大家觉得天高皇帝远,都不当回事。”
“直到,那一天,有人发现谢勒在向后方指挥部报告我们整个小队每个人的动向。据说,他有个电子手记簿,上面记满了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做了什么实验,说了什么话,在活动室里锻炼身体几小时,在茶歇室里端着咖啡远眺宇宙星空几小时。说实话我觉得那些数据不是由他自己记录,而是从飞船系统中直接导出的,他也有实验任务,谁有闲功夫记那些东西。”
“一下子,我们都慌了,因为即使这是一趟自由的旅程,但我们执行完任务还是要回去,我们担心回到黑塔之后,等着我们的不是论功行赏,而是秋后算账。”
一时间,屋子里安安静静,只有保罗轻手轻脚地走到林将军身边,搬了一把椅子给她坐下休息。
丹尼尔说,知道这件事后,小队的其他人悄悄商量了一次,决定按兵不动,先看看谢勒那边还有什么秘密。然而,他们接下来的发现更加令人惊恐。
谢勒似乎在与后方的通话中提到,黑塔给他们小队每个人的体内都装置了爆.炸芯片,一旦出现紧急状况,黑塔后方指挥中心可以远程cao控,夺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生命。
“小队里只有我一个医生,以体检的理由,我用飞船搭载的人体影像设备给每个人都做了详细检查,从头到尾,没有发现任何类似芯片或者爆.炸.装.置的东西。从理智上来说,我根本不相信这个说法,我觉得是他们听错了,但是因为我完全不相信黑塔,无法估计他们有多少y-in毒的技术手段,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当时已经有人提出要逃走,正好飞船即将经历一场大磁暴,有人说可以趁这个机会逃到周围的星球去。但整个飞船都在谢勒的控制之下,没有他的允许,我们根本逃不出去。”
说到这儿,丹尼尔似乎是倦了,声音越来越没有力气。
他说当时为了不被谢勒发现,队员之间的沟通都极为隐秘,沟通效率很低。以至于在内部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已经有成员采取了过激的手段。
他们要杀掉谢勒,夺取飞船的控制权。
毒杀行动很轻易地成功了,或许是谢勒完全没有料到同伴的背叛,又或许是他自己也早就对这样的人生失去了希望,他毫无防备地喝下了剧毒的饮品,几分钟便失去了呼吸。
等其他人发现他的时候,再好的医生也回天乏术。
几天后,激烈的大磁暴过去,他们的飞船已经切断了与黑塔的联系,成了浩瀚宇宙中无依无靠的一叶小舟。
十几个满腹学识的科研人员,被其中几个脾气火爆的队友牵着鼻子,就这样走进了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胡同。很多人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们觉得进退维谷,迟迟做不出下一步的决断。
“那时候,态度坚决要重新联系黑塔报告这件事的,只有你的父母。我当时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你的父亲被众人围在中心,舌战群儒,心里止不住地觉得好笑。”丹尼尔直视着越歌的眼睛,他的目光空茫,像是透过越歌,看到了记忆中的故人,“不好笑吗?明明他们两个早就对黑塔满怀质疑,甚至顶着天大的风险找我给他们的孩子做基因手术,为了不让即将出生的小生命重蹈他们的覆辙,甘愿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我第一例实验的材料,为什么却在这种时候,那个大义凛然站出来坚持军人立场,宁死不背叛组织的人,会是他们呢?”
林松上前一步:“基因手术?”
“也可以说是基因改造,”丹尼尔看了林松一眼,“你母亲也是冲着我在基因方面的专长才特意来找我的,你应该知道。”
“你对越歌做了什么基因改造?”林松继续追问。
“你自己没感觉吗?”丹尼尔问越歌。
越歌缓缓摇头:“如果说是身体健康方面,我……”
“当然不是,你竟然以为我的实验是那种小儿科的东西。”丹尼尔音调拔高,说到他的实验,他又显露出几分自得,“这些年,我研究得越深入,越觉得人和机器没有区别,机器可以由程序cao控,人也一样可以被.cao控,要生则生,要死则死,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我都可以做出来,这件事已经从技术范畴发展到了审美范畴。比如你父母就很有趣,也难怪,你父亲一直就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喜欢养花、品茶、唱歌。”
丹尼尔一边说,一边看看越歌和林松,他看到这两个年轻人被他吊足胃口,脸上写满了焦急。他又回头看看林梦,看这位女将军端正地坐在他家简陋的椅子上,裤腿边露出银光闪闪的机械脚踝,在她的身边,忠诚无二的副官站得笔直,仿佛是守护女王的骑士。
他笑了,笑容扭曲,其中带着一些讽刺、残忍、幸灾乐祸,也带着一些无意流露出的自嘲与遗憾。
“你父母请我帮忙,让我用技术手段影响你的思想意识,使你长大以后只考虑自我实现,抗拒一切群体或组织,让你自私自利,不奉献,只索取,永远只为自己着想。你明白吗,他们就是怕你像他们一样,背负着名为集体的枷锁,为了神圣崇高而虚妄的大义,埋葬属于自己的理想与幸福,他们希望你能无所束缚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越歌,你觉得我为你所做的基因干扰手术成功了吗?”
第48章 何以为人
林松和越歌在校园时代组成的双人组合名叫“强迫振动”,后来他们的组合解散了,林松为越歌写了一首歌,名字叫“自由振动”。
强迫振动和自由振动的区别,在于是否有外力的持续作用。
越歌早就意识到了自己在基因方面的异常,他只是不知道这些异常的确切方向,以前林松为了宽慰他,曾说:人的本质不会因外界影响而轻易动摇。
但越歌依旧感到困惑,因为——基因对一个人的影响,该算作是外力吗?
今天,一切有关自己的秘密真相大白。
面前这个消瘦的医生向他发问:“越歌,你觉得我为你所做的基因干扰手术成功了吗?”
越歌不知该如何回答。
或许成功了吧,他的确排斥一切组织和集体,只考虑自我实现,他拒绝黑塔和母校提供的优渥条件,不辞辛苦从事独立研究,就是为了能随心所欲,不被任何事情束缚。
但似乎,丹尼尔的说法并不准确。他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更不是只索取不奉献的人,他曾为了联盟的星间防御系统不辞辛苦,与导师一起刻苦钻研,也曾在看到N73居民渴慕的眼神之后,为那些不能亲身前往演出现场的人研发了新型VR设备,让他们也能感受到身临其境的喜悦和感动。他爱他的孩子,为了保护爱丽莎和桑特,他充满勇气,敢于同任何人抗争。他也关心他的朋友,看到金文思乡的面容,他为他轻声吟唱一曲《风中的铃兰》。
最重要的,他还有自己的爱人,站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林松,他拥有他全部的爱情,他用整个身心爱着他,他愿意为他奉献一切——他早就做过一个梦,梦中他举着火红的花束向林松告白,他对林松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让我放弃生命,其中一个是科学,另外一个是你。”
真实的越歌是这样的人啊。
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是丹尼尔所描绘的那个冰冷残忍的人形机器呢?
不是,绝对不是!
“丹尼尔先生,”越歌没想到是林松先于自己开口,林松向前跨了一小步,站在越歌身边,说,“你太自信了,科学家不该总窝在实验室里,你们该多出去走走,去商店里买些东西,去看场电影,多跟别人聊聊天,这样,你才能更加了解,一个真实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以为自己通过先进的基因技术改变了越歌,但我可以确定,你没有。没错,基因是一个人生理的基础,但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单单因为我们在生理层面是一个人。人是被塑造出来的,基因只是其中一个方面,相比基因,后天的学习、成长、挫折和奋斗、失败与成功、苦与乐、泪与笑、爱与恨才更重要。没错,或许正是拜您所赐,越歌的x_ing格有些孤僻,但请您想想,一个孤僻的孩子,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他是如何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考上联盟最高学府,获得荣誉毕业生的殊荣,成长为一名顶尖科学家的呢,在这个过程中,他获得了多少人的关怀与爱,而他又是怎样将这些关爱传递下去,怎样成为一个坚定而温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