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突然要死呢——”
明月心笑着开解他:“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不是他,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了。”
尤离垂下头,从怀里取了一支短笛,“夫人,要听听么?”
明月心道:“以往你不会这些的。”
尤离道:“前几日才学的,技巧生疏,献丑了。”
那是他曾在开封听过的曲子,中秋佳节,有纸灯,有糖人,有甜腻的月饼。
当然还应该有舞剑的江熙来,但是他不记得了。
他短短一曲吹完,记忆中是个悦耳的调子,现在听来却这么沉闷哀缓。他只能归过于自己生涩的技艺。
明月心依然笑得温和,月光拢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更加顾盼生姿。
尤离被莫名的哀伤弄得心绪很乱,眼前总闪过那片鲜红。
明月心道:“你在想谁——”
尤离竟回答不上来,他在想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道:“无人可想。”
明月心一笑,“看来还是要把萧四无叫过来。”
尤离摇头,“夫人别叫他过来,他伤还没好。”
他说罢就起身,“天色已晚,夫人尽早歇息。”
明月心冷眼一过,守在远处的阿楠便跟上尤离的步子,渐渐同远了。
杜云松握着一壶酒,从弯折曲绕的池上小道过来,朗声一唤——
“公子!”
尤离厌恶地蹙眉,“何事。”
杜云松笑道:“公子今日有丧事,属下特来祭酒。”
尤离道:“何来丧事——”
杜云松道:“江熙来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尤离念了那个陌生的名字一遍,困惑不已,“江熙来?我从没听过这个人。”
那个名字无法在他脑中长久停留,听过就会忘,永远也不能记住了。
杜云松先是惊疑,旋即睁着眼睛观察他淡漠的表情,酒意退了一半,“萧四无把你整成这个鬼样子了……灌了什么迷魂药?”
阿楠一抬手,“杜门主,天色已晚,公子要歇息了。”
杜云松瞥她一眼,“有你什么事?”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尤离已把那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你方才说……说的那个人……”
杜云松冷冷道:“你去问萧四无啊,他的解释一定很好听。”
尤离冷笑道:“杜门主管好自己就是了。”
杜云松道:“你以为他为什么罩着你?你得感谢你娘给了你一副好皮相,能在床上——”
尤离打断他,微笑道:“杜门主没有这样的好皮相,所以嫉妒成这样,我可以理解。”
他负手起步,“阿楠,走。”
待到他关上了门,已经记不清那少年的模样。
却不能控制自己去想他。
他知道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又难以回忆它的轮廓,空有一种脱力感。
他能触到门框的雕纹,胸口空落落的,觉得寂寞极了,但后来他和萧四无谈起这个晚上,语气就变得冷漠。
他说我讨厌那种感觉,还好现在已快忘了那种感觉了。
夏夜有山风,天上有星星。
叶知秋好像又老了十岁。
公孙剑比他还早一步到唐门,看到江熙来静静躺在那里,伤口狰狞,像恶鬼在微笑,深深的,苍红,与世长辞。
几日前他给独孤若虚的信中才说,江熙来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他们的师弟很快会回秦川去。
独孤若虚回信说一定会好起来的,师父也很担心。
现在要怎么交待呢?
他说这不可能——他醒过来后一直都没想过自尽,怎么可能突然拔剑自刎?
冷霖风下意识就把唐竭护在身后,担心公孙剑迁怒到他身上——人送到唐门不到三天就丧命了,连一个自己能听得过去的理由都没有。
公孙剑看到冷霖风动了,本紧握着的手突然一松,突然间在想,当初尤离是否也是这样护着江熙来的?
他并没有精力去对唐竭怎么样,人在巨大悲怆里无法顾及其他。
温热的风穿过巴蜀竹林后就滤掉了大半暑气,好像真是很清凉的,能销魂入骨,徒留满身凉意,是在秦川从来不会有的体会。那个冰雪铸就的世界永远都是凛冽的寒风,有人说寒风伤人,像薄刃相割的痛感。
在他看来秦川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江熙来没有离开过秦川——
师弟迎风持剑时笑着对他们道:“师兄,阿离他长得真好看,是不是?”
后来他横剑策马,就奔出了太白山门,身后的披风一抖,抖落了泼墨岭的霞光,马踏一惊,惊动了药王谷的梅香。
彼时明月此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尤离死了。
一定是死了。
那个人曾经只能在他怀里安心下来,永远不顾一切地往江熙来怀里奔去,现在那个怀抱已经凉透,全是干涸的血色。他穿着这件长衣在开封台上舞剑,风华绝代时,勾走了尤离三魂七魄,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尤离就忍不住想微笑。
眷恋无比,像罂粟的毒瘾,看了第一眼就离不开。
他被从排云塔的废墟里扒出来时,脸上血r_ou_模糊一片,失去了半条命,醒后唯一能说出的两个字只有——
阿离。
尤离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愿意牺牲x_ing命去保护那个人。
现在这个人躺在这里,那么尤离一定是真的死了。
叶知秋却不这样想。
问了陪同江熙来去医馆的弟子后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唐竭站在御风堂门口俯瞰下方,还能记得那时拉着冷霖风离去的月色。
那时的月亮再也看不到了。
公孙剑合上棺盖,抬头把泪意咽回去,低喃了一句——
走罢,师兄带你回去,你独孤师兄在山门等你。
唐竭轻声一泣,很快沉落消散,九华那边却是响亮的啼哭,听起来带着浓浓的生机。
慕容英也在房里坐了几个时辰了,他无法理解生孩子是这么艰难痛苦的事情,这事情除了生孩子的女人,别人都是不能理解的。
他说,女人生孩子很危险。
萧四无说我知道,但是早就准备万全了。
接生的老妇终于喜呵呵地出来报喜,“夫人生了——”
萧四无却冷声道:“谁告诉你那是夫人?”
老妇讪讪地一笑,“是,老身说错了……”
她继续道:“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萧四无呼了一口气,“你错了。”
老妇微微一愣,萧四无道:“早产这么危险的事情……”
CaoCao两句吩咐完,老妇立刻返身回房,很快抱了孩子出来,脸上的笑容已经全都消散,发着抖哑声道:“是个男孩儿……夫人……不,当娘的血崩了……公子饶命……”
慕容英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方才萧四无的话。
刚出生的孩子皮肤红红的,哭得撕心裂肺,虽然可能不该能看得出来,他下意识觉得这孩子是很像良景虚的。
他感觉这好像是一场梦,虚幻得简直无法让人相信。
孩子很快被r-u娘抱走,屋里还有血腥气弥漫不散,展梦魂在房外听着孩子哭声,突然露出一个很傻气的笑容。
洛宇望着楼上,也隐约听到了生命的声音。
他哥哥拍他肩膀,“一定会长得很像堂主的吧……”
洛宇说,“一定很漂亮。”
一个很幼小的生命在萧四无怀里,刚刚被r-u娘喂饱,终于不再哭,安适地睡在襁褓里,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伟大。
他轻笑——
良景虚,该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注1:出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未亡人
尤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父亲,叶知秋也不知道他已是爷爷了。
夜里的频繁s_ao扰未让唐门觉得蹊跷,明月心做的事情本就没有理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悲赋还在唐门一日,就没有安歇的时候。
然明月心没有对那绝学长久保持着热情。她更想要的是那藏在天一房里的奇毒。
她应该是很熟悉这里的,却因多年的决裂而感觉陌生,杜云松声东击西时,她已掠过高阁檐上,奔着天一房去了。
唐雅非她对手。
月色被隐,叶知秋的衣色就更暗。掌风带过之后,明月心飞人退了两步,明眸盈盈道:“叶盟主也在。”
叶知秋道:“唐小姐深夜归家,竟不通知老太太一声。”
明月心蔑声一哼,胸口还隐隐作痛——哀兵必胜,失了儿子的人面对着罪魁祸首理应是这个态度。
果然叶知秋道:“你我有很多笔账,都该今夜清算。”
明月心生x_ing多疑,立刻想得极深远,怒意一窜,只道:“叶盟主武功进步了许多。”
叶知秋道:“今夜你怕是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