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再遇,肝肠寸断,雪夜决裂,一剑穿胸。
九华易容相见,婉转赠其落天星。一路缓行,心悦难耐。
孔雀山庄中,再入他怀,已将一切给了他。痛且痛,甘之如饴。
后中同心蛊,愿同生共死,无他难活。
殇也勿言。
……
桌上一灯如豆,墨香四溢。
眼泪刺痛双目,手腕疼得麻木,下笔发颤,写得极慢,将一字一句划上指下小册的昏黄纸张。
不能再天天喝那东西——
他深知再任由同心蛊提醒着他,一次又一次吞下那酸涩的药汁,最后会发生什么。
那么写下来罢……虽然不能什么都白纸黑字地写下来,总归可以勉强阻止他再去碰那个引着他毁灭的药。
原来能记得他,就这么美好了。
夜深人静,唯有萧四无站在窗边听着风声,几个守卫蹑手蹑脚地进来回报——
他回来了。
萧四无已经看到他回来了,一脸生无可恋的悲惨样子,比在九华时还严重。
他本不知道尤离半夜里跑了出去,这几个人却极善体察上意,特意来禀告。
他转身看着几人,冷笑道:“他不是说了——让你们就当没看见?为何还来告诉我?”
有人回他:“属下们担心楼主,也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所以不敢隐瞒。”
萧四无道:“这样说来,你们真是忠心耿耿,该赏。”
几人方一笑,萧四无却道:“可是他一个楼主,还使唤不了你们——?”
有人畏畏缩缩道:“良楼主出身八荒,万一有什么问题如何是好?属下们不敢大意!”
萧四无幽冷的目光一扫,y-in森道:“说的很有道理,我且想想,赏你们些什么——你们整天盯着他,心怀大事,忠心可嘉,就送你们一程,去黄泉路赏赏彼岸花罢——”
几人大惊失色,接连跪下求饶,萧四无讥笑道:“这世上有两种人是不用活着的——一是愚蠢的人,二是自作聪明的人,你们两样都占全了,还活着做什么?!”
他抬手一喝,“今夜的守卫玩忽职守,以下犯上,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明日我自会跟白庄主解释!拉下去——”
待周围恢复了死寂,萧四无又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身边的手下沉声道:“今夜守卫玩忽职守,全部撤换,并无他事发生。”
萧四无赞许地点头,“今夜有人外出么?”
手下立刻回道:“无人外出,一切正常!”
萧四无满意地笑了,“对,这样才会长命百岁,都退下罢。”
尤离方写下最后一笔,手腕便脱力再也抬不起来,手里的笔滚落在地的声响吓了他一跳。
将那小册重头到尾读了一遍,又发现有很多细节不能一一写下来,白纸黑字太危险,实在可惜。等到明日他把这些忘了,拿着读一遍恐怕也只能忆起模糊的轮廓,就如透过纱帐看到的昏黄日光,毫不真切,徒劳无功。
可是也比没有强。
萧四无推门而入,吓得他一把将手里的东西拢进袖中,一时收不住眼里惊恐,被萧四无晃了个正着。
“吓成这样?”
尤离垂下手调整了神情,“你又不敲门。”
萧四无扫了桌上一眼,疑惑道:“大半夜的,在写什么?”
尤离嘴唇动了动,突然找不到借口,好在萧四无并不纠缠这个问题——
“你刚才去哪儿了?”
尤离不敢对视,“你明知故问。”
萧四无薄怒,“你大白天的去哪儿都不会有人管——深更半夜跑出去,有多少人会看到?就这么寂寞难耐么?”
尤离心知是自己冲动,然而近日他被这些意外搞得快撑不住,没有心思解释辩驳,“是属下不好,四公子恕罪。”
萧四无盯着他颓败的神色,“你这几天喜怒无常,白日还好好的,夜里又发疯,到底什么事——”
能告诉他么——当然不能。
没有人能帮他,他谁也不能说,连找个地方痛哭一场的机会也没有。
只能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摇头的幅度因为心虚而小了很多:“什么事也没有。属下就是这样的人,时不时伤人伤己,情绪反复,四公子莫要怪罪。”
萧四无当然不信,也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便道:“今夜这种事,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尤离道:“是。”
萧四无听着他乖顺的回应,看他筋疲力尽的神色,微红的眼角——
突然很心烦。
尤离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弱弱地问他:“我能喝点酒么?”
萧四无眉头一皱,严声道:“伤还没好喝什么酒——既然没睡就再喝一次药,早点好起来就能喝酒了。”
尤离本也随口一提,没抱什么被允准的希望,乖乖又应了一句:“是。”
萧四无倒不适应他这么听话,烦心道:“很快有人给你送药来,喝了就去睡。快到元宵了,别病殃殃的,你的欢儿看了又要不高兴了。”
尤离恍惚地眨眼,“元宵?”
萧四无自悔失言——尤离对这些节日大抵都很陌生,别人阖家团圆满堂金玉的时候他不就更显得可怜。
对啊,这个人好像处处都很可怜。
于是又缓了语气,“今夜的事情,没人会多话,你好好休息罢。”
尤离喝了药,却不想睡,只想抓紧时间,趁他还记得,多想想江熙来的样子。
躺在床上连眼睛也舍不得闭上,总怕会太快睡过去,虽然药效还能持续到明天半夜里,但是好像一闭眼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也记得他在屠越龙脚下求死的样子,记得他那时轻生念头,还要拉着江熙来一起死——
不值。
为了这样的理由,让江熙来一起丧命么?黄泉路上,他是不是也一样不记得?
倒可以省一碗孟婆汤。
哈哈。
他好像有点撑不住,根本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阳,留恋着黑暗,畏惧时间的流逝——
他是这么胆怯的人,不敢告诉江熙来真相。
不敢想象江熙来听了会怎么样。
他会哭罢……
他记得那么清楚的一切,在自己这里都忘了,要怎么面对他清澈的眼睛呢?
攥着手中的小册,手腕都发酸。殇言在架子上好好摆着,在漆黑的房里根本看不见,却知道那个该死的东西在召唤他,引诱他,最后致他于死地。
殇言最初没有失忆的成分,药效发挥也很慢。
药效退了之后,服药的人也记得被问了什么,被指使做了什么事。
他试验了无数次,加了精妙的东西进去。就让殇言有了更怡人的效果,能在药效过去后,忘了听到的问题,忘了听到的指令——这大约是他们喝了殇言之后最想记住的东西。
试药时的那些人从来没有异状。
尤离继续笑——他的体质喝了几个月才出现的症状,恐怕有人早就有了,可惜他们自己忘了,可能忘了家人,可能忘了爱人,却没有同心蛊去提醒。
所以忘了就忘了,没有人发现。
若能早点把那些人放回去,这个症状也能被他察觉,可惜青龙会是什么地方,血衣楼又是什么地方,试药之用的人,不会活着再出去。
那些迷幻神智,引真诱心,乱人心力的药x_ing,已经对他没有了效果,恐怕现在明月心让他喝一瓶,他也想答什么答什么,什么都能记得——
然而代价如此惨重,没有了殇言,就记不得最想记得的东西了——
他且哭且笑,癫狂如魔,牵动全身伤口疼痛,一手捂住眼睛,泪水就从指缝滑落,好像灼热滚烫,能燃烧一切。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江熙来,江熙来,江熙来,江熙来——
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要忘……
有很多往日晃耳而过的情诗突然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很少对江熙来说什么缠绵的情话——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他原来觉得听不懂这些东西,却突然醍醐灌顶般地痛彻理解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真是字字珠玑,句句锥心。
——————————————————————————————注:出自歌曲《牵丝戏》
烬亡
漂泊是什么?
不是无家可归,也不是风餐露宿,而是万家灯火中,你茫然的双眼。
有人喜欢过节,有人讨厌过节,有人讨厌春天的脚步,讨厌喧闹的街道——一夜鱼龙舞。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容身,无处遁逃。
离玉堂在这种喧闹里反而更沉静,他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他的心里装着很多人,他的肩上有很多负累,却让他更强大。
不时有路过的万里杀弟子向他问好,声音很快湮没在了周遭的人声里。他转过街角,忽有熟悉的声音,沧桑而轻松。
“离盟主,良辰美景,不如小酌一杯。”
离玉堂只笑,“小酌就不必了,小叙倒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