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庚年起哄道,“哪家的千金啊,说来听听?”
李庚年这人x_ing格也好相与,到现在龚致远算混熟了,竟赌气一脚踹在李庚年小腿上:“不说!说了你这笨蛋也不懂!”
“说我笨蛋?昨天还没找你算账!”李庚年跳起来抱着腿嗷嗷叫:“龚致远!你有种别跑!”
他发狠追着龚致远往前面院子里跑,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堵雪白的人墙,鼻子磕在那人下巴上,顿时捂着脸,倒吸口冷气退回来。
定睛看,沈游方正一脸不善站在门口,手背缓缓蹭过下巴看着他,目光冷淡道:“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
李庚年怔愣间正要说话,沈游方却已绕过他去吩咐后面齐昱那车的车夫:“将大人的随行箱子放在车板上,你们先退下用饭去罢。”
车夫得了令去了,沈游方便转身回了院子里坐下,龚致远问起点了什么菜,沈游方笑着答,至终没再搭理李庚年。
李庚年原本日日盼着沈游方别同自己有甚瓜葛,可此时沈游方真绝了那些丝丝绊绊,他又觉得有些怪。那心情好像是去看出戏,心知当中那黑脸便是恶人,这恶人唱下一出却不再作恶,尽做好事,看客便会怀疑,是否戏班子演错了,演砸了,戏子演崩了,或是台本拿错了,窜台了。
他站在院门口,背上冷风呼呼地吹,看着沈游方的脸,竟感觉之前彼此互殴互骂、戳到骨子里的事情,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说不出来的怪,怪到心里齁得慌,可他心知这才应该是正常,这才应该是正理,这才应该叫真实,这终于叫他松了口气。丢开别的不说,且是他自己将人隔开老远的,还说了一门子丧气话气得沈游方要杀人,沈游方能不计前嫌继续跟进治水,已算作肚量不错了。
“杵在这儿作甚?”齐昱沉稳的声音忽然从李庚年头顶落下,吓得他一个激灵。
温彦之也扶着腰靠在门上看他,眸色深深地看他:“李侍卫,看谁呢?”
“没看谁!”李庚年连忙走进去坐下。
齐昱便也架着温彦之往里头走,龚致远拍拍身边的板凳:“温兄坐这里罢,擦干净了!”
温彦之搭着桌边坐下了,把身上的灰鼠裘撩到后头,卷起绣了银叶的皂青色袖口,支着腮帮子靠在桌上。龚致远看了他一遍,羡慕道:“衣服弄脏啦,温兄?不过换的这身也好看,你都在何处做衣服啊,回京我也去做两身。”
温彦之红着耳根低着头,抬手抽起领口遮住后脖颈的红痕,神色认真道:“家里绣工做的,回京给龚兄送两身去。”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龚致远吸了口气连连摆手,“是我忘了,温府的绣工可算绝的,去年外使觐见还问过温大人的鞋面呢。”
李庚年双手撑在桌面上,向着龚致远贱笑道:“哟哟,挺了解嘛,龚主事,穿上新衣服要见谁啊?温员外,你知道么,龚主事方才说他有心上人呢!”
“他有心上人,你叫温彦之做什么?”齐昱冷冷注视李庚年。
李庚年噗嗤一笑:“他俩上茅房都要一起去,我还以为温员外能知道呢!”
这下不仅是齐昱,连温彦之都想逮起筷子戳进李庚年嘴里:“李侍卫,饭桌上留些仪礼罢。”茅房茅房地像什么话。他转眼去看龚致远,像是想起了甚么,笑道:“……龚兄心上人,可还是那个‘小公子’?”
“甚么小公子?他同我说他喜欢女的。”李庚年连忙道,“龚致远,你敢骗我!”
男人间最多的话题,不外乎酒食、家国、姑娘,龚致远是个淳朴读书人,前两者尚可谈谈,这第三样是委实受不住,被他们说来说去,脸已经通红,正好一盘盘菜端上来,便搭手给众人摆在台上,“别说了!先吃饭!吃饭还堵不住你们嘴!”
众人便又笑着吃饭,席间也不打趣龚致远,只劳烦了堂生问这祝乡可有位姓黄的,晓得治水之事。
堂生愁眉想了好一会儿,道:“几位爷,乡里八十来户小的都认识,没有姓黄的。”
“没有?”温彦之惊得顿时连饭都不想吃了,连腰酸腿疼都顾不上,扶着桌角就站起来:“你再好好想想!”
齐昱把他拉来坐下:“那老伯记错姓名亦有可能,你别急。”他转头问那堂生:“这乡里可有曾在庆阳大户中做过账房的?”
堂生立即道:“有!就一个!晓梧哥的弟弟就在庆阳待过,即做的账房,可有学问了,他家就在石坡那边,走到头黑柴门的就是。”
“瞧瞧,”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你说你急甚么,这不有了。”
温彦之连忙抓起碗筷,“那快吃,吃了去找人。”
齐昱哭笑不得:“人住在那儿又不挪窝,你急个甚。”这呆子,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叹了口气,“你既然是求学蓄水之法,饭后我们还是去乡正处落座一番,让乡正着人去寻,不怕他做脾气不来。”
沈游方能想见齐昱心思,不过是竹管之法若致用,齐昱正好在乡正处查实一下那人身份,治水之中若是立了功绩,今后朝廷亦可委任,如此节省许多事情。
于是众人用了饭,便行到乡正处,正厅落座了道明来意,乡正行了大礼拜过钦差,连忙让自家儿子去那“晓梧哥”家找人。左右是等,齐昱便让乡正取出了田征的单子,让龚致远瞧瞧,自己也随意问起附近农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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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乡石坡往南走到头,一扇黑柴门半掩着,往内一片空地,三间土房对着,此时窗门皆是紧闭。
一个破落青年蹲在院里,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耸着肩膀抄着手,脸上都是不耐烦,时不时眯起眼睛往屋那边瞅瞅,抖着腿哈气:“冻死爷爷了,也不知那伙人到底几时给钱!早上就来,进去说了这久话!瞧着得加价!”
他边上立着个女的,状似他婆娘,一张脸是蜡黄,身上麻裙补了三张布巾,此时正焦急地守在侧旁,眼睛定定看着主屋,听了青年话,狠狠向他啐了一口,厉脸骂道:“还加价!也就你这狗东西这么卖亲弟弟!你弟弟一身学问做过探花郎,若不是被你这腌臜玩意牵赖着,早是飞黄腾达的命!明知作假画是剁手的勾当,偏生引了这些人上门来!你爹妈的y-in德都给你作完了!我看你下地狱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呸!他飞黄腾达,你要笑死老子?不如说老子今晚上去赢个百儿八千儿的实在!”青年搓着手站起来,冷得缩着脖颈,没好气瘪嘴道:“读书有个屁用!咱爹读那么多书,饥荒时候不一样饿死!老子小时候就会下地,那小子念书念得恁好,学问恁大,怎还是被赶出京城了?现在若不赖着假画卖钱,老子将他赶出去他能饿死!最好能将这几位爷伺候好了,画出好的,不然看老子打断他腿!”
“放屁!你这破片子!也不瞧瞧那些人的模样!”女的低声喝道,一把将那青年扯到了柴门口子上,“当头那人脸上还有一道大疤呢,能是甚么好人?好人能绑个小姑娘四处走?”
“呿!”青年甩开袖子把她推开,怪声怪气地笑:“还小姑娘呢,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叫珠儿翠儿的,没准是哪家窑子的姐儿没养大,叫你说得跟大家闺秀似的,也不嫌寒碜!”
女的正要再发作,却见石坡那边跑来个人,打望间惊道:“那不是乡正的儿子孙虎子?他来作甚?”
青年连忙警觉起来,见来人近了,连忙小心迎了出去赔笑:“虎子哥,有事儿啊?”
孙虎子帮着老爹管了不少乡里的破事,向来有些声望,可第一看不惯就是这好吃懒做之辈,此时只白了他一眼,道:“晓梧哥你弟弟在不?乡里来了几位官老爷,说要寻他问话。”乡里人没那么多规矩,此时事急,他说罢就要往里头走。
晓梧哥连忙将他拦下:“别别别,虎子哥,屋里有贵客,同我弟弟说话呢,我给你他叫去!”说罢给婆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去主屋外敲门,一脸谄媚道:“几位爷,可说完没有?”
门推开一道缝,里面露出个男人的刀疤脸,冷冷喝问:“何事?”
“哎哟,是这般,”晓梧哥也学着读过书的人,拿腔拿调道:“乡里来了几位官爷,要找小的胞弟问话,乡正家的来寻人了,可得让那小子跟着去一趟。”
“官爷?什么官爷?”刀疤脸抬起眸子扫了一眼院中。
孙虎子就这么同他对视了一下,全身立即起了几道j-i皮疙瘩,就像秋天到山上瞧见了饿狼那感觉一样样儿的,叫人觉得y-in森极了,他正要说话,却见那刀疤脸又将门关上了。
晓梧哥连忙又迎去孙虎子面前:“虎子哥稍候!稍候就是!”
屋内,刀疤脸回过身来看往桌边,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坐在竹凳上,饶是一身褐衣单薄磨白,背脊却是挺得笔直。他肤色苍白,眉间凝着一汪不散的川,身背颀长却瘦,瘦出的骨感是一截截的意气,像是青竹撑着梅枝,外罩着一层雪,双眼投在桌上的一卷纹龙的绣布上,有一股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