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就是殿试,宋箫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锦袍,想要显得老成可靠一点,奈何常年躲在屋里读书,鲜少晒太阳,这颜色衬着那张脸,越发显得稚嫩。宋箫有些不满,想要换下来。
“少爷,来不及了,快走吧!”小厮急得在原地打转,这殿试是要面圣的,一刻也晚不得。
宋箫看看时辰,只得作罢,就这么去了午门。
贡生一百名,自正门入宫,进大殿接受皇帝的考核,称之为殿试。宋箫站在第十七位,目不斜视地进了大殿。
此乃每日早朝的正殿,房顶有三丈高,重檐飞瓦,红柱雕龙,正殿中摆着一百张矮桌和坐席,供考生使用。
殿试的考题,是由皇帝亲自出的,除了要现场写出一篇策论,有可能还要跟皇帝当面对答。
宋箫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目等着帝王驾临。
一声高亢的通报声,身着玄色锈金龙衮服的庆元帝缓步而来。
庆元帝五十有余,步伐沉稳,面色冷肃,众人跪地行礼,宋箫就偷偷地瞄了一眼。庆元帝登基时间不算长,因为前面的高祖皇帝当政很久。
“平身!”庆元帝在龙椅上坐了,摆手示意众人起来,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大意是说众人都是大虞未来的栋梁,不必拘谨,按自己的水准写策论便好。
而后,考官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呈在御案上,示意皇上出题。
今日朝堂上刚刚就北漠的才消息争执了一番,原本是提前拟好了三个题供皇帝选的,但提起笔,庆元帝就想起这件事,大笔一挥,写了“匈奴”二字。
北漠上住着牧马放羊的匈奴,前朝时就是个大患,到大虞也没解决的迹象。没到秋收或是大雪的时候,匈奴骑兵就会到边境烧杀抢夺。这一代的匈奴单于,骁勇善战,甚至已经开始侵占大虞的土地。
看到这简简单单的二字标题,大殿中的贡士却个个苦了脸,越是简单的标题越难写。皇帝给这么个题目,无非是想知道众人对于匈奴的看法,以及对策。想要保险,只许挥笔写一篇辞藻华丽的策论,歌颂一下本朝已经有的好政策也就罢了。但若想出彩,就必须有自己的见地。
宋箫抿唇想了很久,等众人已经动笔有一炷香时间了,他还静静地坐着,没有提笔。坐在龙椅上观察众人的庆元帝,一眼就看到了这个面色嫩的出奇的小家伙。见他半晌不动,庆元帝也不催促,就看着他要做什么。
又过了片刻,宋箫似是从入定中醒来的老僧:抬手提笔,行于流水一气呵成。
庆元帝觉得稀奇,悄声走过去,慢慢踱步到宋箫身边,低头看他写的什么。这一看不打紧,立时挪不动步了。
宋箫的论调算不得多么标新立异,但胜在用词简明恰当,且引经据典很是厉害,本以为他年纪小,要一路考上来只能苦读科举要用的几本书,没想到他涉猎极广,《春秋》《易经》《左传》等均有提及。如果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儒生,倒也不足为奇,但是……庆元帝仔细瞧瞧宋箫的面容,分明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皇帝一声不响地站在宋箫身边,看着他下笔如有神地将一片策论写完,没有任何的停顿和涂改。等宋箫放下笔,他立时拿了那张答卷来看,让专注写文章的宋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皇帝陛下站在自己身边,立时起身行礼。
庆元帝摆摆手示意他别紧张,拿着那张卷子仔细看,而后问他:“我朝自开国以来,对匈奴皆以安抚为主,向来武官主战,文官主和,你一个儒生,缘何主战呢?”
宋箫垂手站立,恭敬地听完皇帝的问题,这才开口道:“太平盛世,太平为先,臣并不是希望有战事……”
庆元帝对于匈奴,是主和的,这一点,其实在大殿中的贡生们都清楚,也都尽量往主和那边去靠。宋箫自然也知道,不过他关注的点,并不在于边境或是军队,他的着眼之处在于民生。战争是需要花钱的,匈奴前来烧杀抢掠也是有损失的。然而养兵千日,纵然不打仗,也是要花费大量的银子来养军,莫不如打到匈奴的王庭去,说不定还能捞些本钱回来。
朝中的大臣论起来,不是为了大义,就是为了大权,还从没有人从钱粮的角度来分析。庆元帝觉得有趣,点点头把宋萧的试卷交给一旁的考官。
大殿上的一番应对,给庆元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诸位主考审过卷子,将十份他们认为出彩的呈给皇帝,让皇帝决断。这些考官都是朝中的老臣,察言观色最是厉害,眼见着皇上对那个少年贡士很满意,他们自然不会扫那个兴,宋箫的卷子赫然在列,这个题日因是临时想出来的,与寻常殿试的题目很是不一样,准备充足的考生们有些傻眼,大多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毕竟已经进了殿试,一个进士出身是跑不了的。所以大多数的文章做的平平无奇,皇帝的目光在十份考卷中逡巡一圈,提起朱笔,在那片辞藻华丽的文章与宋箫的文章之间犹豫了片刻,想起宋箫那张稚嫩的脸,微微一笑,在宋箫的卷子上写了个”壹”。
未及弱冠的状元郎,传出去也算是一段佳话。
宋箫出了宫,回到客栈倒头就睡。第一次面见皇帝,说不紧张是假的,还被皇帝挑中对答一番,早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回来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是被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惊醒的。
“少爷,少爷!”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到宋箫的床边。
“吵什么吵,号丧呢?”宋箫被吵醒,很不高兴,皱着眉头做起来。
“少爷,你中状元了! ”
“不就是中个状元……嗯?”宋箫瞪大了眼睛: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深浅,考个进士是没问题,要当状元就有点勉强,毕竟跟他同殿考试的有江州解元柳大才子、青州解元胡大诗人,还有当朝丞相的孙子……
没等宋箫反应过来,状元的衣袍已经送了进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骑在高头大马上,簪花过御街了。
“快看,状元好年轻!”
“后生可畏啊!
“好俊的状元郎! ”
宋箫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与两鬓斑白的榜眼相比,他真的年轻太多。未及弱冠就中了状元,他的仕途就比别人平白多出许多年。看着人头攒动的人群,再看看远方气势恢宏的官墙,十七岁的状元郎心中,蓦地生出了万丈豪情。
游街之后,到清平园去赴鹿鸣宴。
前朝的时候,人们将帝王赐宴新科进士,名为琼林宴。到了大虞,太祖觉得鹿鸣一字更为好听,便改名鹿鸣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乃是帝王惜才之意。
二甲进士位列园中,长桌依次排开,一甲三名,加上二甲前三位可与帝王同桌饮宴。
宋箫作为状元,自然坐在最前面。庆元帝笑呵呵地带着丞相和三位皇子前来。
宋箫起身行礼,在叫起的时候,快速睃了一眼三位皇子。皇子们跟庆元帝都有几分相,都穿着暗黄色的皇子礼服。皇子养在京中,锦衣玉食,通常肤色偏白,可这三位中就有一个异类。
那人明显比其他皇子高了半头,身体挺拔,器宇轩昂,只是肤色没有其他皇子白,泛着健康的小麦色。
宋箫垂目,暗道这估计就是最近人们常说起的七皇子虞锦棠。
虞锦棠十四岁就出去打仗,能征善战,勇武不凡。常年在北漠征战,风刮日晒,自然比不得京中的皇子娇嫩,可也是因为他身上带着杀伐之气,站在这里,人们就决计不会忽略他的存在。
清平园里春光正好,繁花似锦,庆元帝的心情也着实不错,挨个跟同桌的进士说话。
“宋箫,你可有表字?”庆元帝说了一圈,就又转到小状元的身上。
宋箫站起身,恭敬答道:“启禀陛下,学生年十七,未曾取字。”
“你已经是状元郎了,成了进士就算是立了事,合该早行冠礼。”丞相严世枢捋了一把胡子,笑眯眯地接话。
“严卿说得在理!”庆元帝拍了拍丞相的肩膀,笑着对宋箫道,“不如我送你个表字。”
此言一出,其他进士皆用艳羡的目光望着宋箫,能得帝王取字,那可是无上的殊荣。
“恭请皇上赐字!”宋箫愣怔了一下,立时反应过来,低头谢恩。
“这么小的状元,有点意思。”五皇子扛了七皇子一下。
默默喝酒的虞锦棠,听到五皇子这么说,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方才刚进来,他就注意到郡身穿红袍的小状元,这么小的状元,他还是头一次见。如今离得近了,发现他眉清目秀,真是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箫,竹乐也,君子当如竹,便叫君竹吧。”庆元帝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
宋箫叩首谢恩,这“君竹”二字,与“君主”同音,若非帝王赐字,他还真不敢取这种字。
周围的大臣皇子,自然对这个表字又是一顿猛夸,直夸得庆元帝心花怒放,频频举杯,至还觉得不尽兴,要行酒令。
七十二个侍女,每人头上戴着一朵花,手中拉着一张长纸,上书一句诗词。这诗词都与花有关,却与侍女头上戴的花没什么关联。众人在皇帝的要求下,围着侍女们看了一遍,那花和卷轴便都撤走了,换上一个托盘。
“此处有七十二朵花,每朵花下面有一行诗,众卿已经瞧过遍了,待会儿朕拿到哪一朵,你们便答哪一旬,赢得最多的,朕重重有赏。”庆元帝笑得开怀,拿起一朵牡丹。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年轻的小状元便已然开口。
宋箫没别的特长,就擅长记东西,这种游戏,他从三岁就开始玩,信手拈来,毫不费力。
不徐不疾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越。虞锦棠禁不住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静静地看着男面带微笑的小状元。春日的阳光,照在男白嫩的脸上,站在他这个位置,甚至能看到宋箫脸上细细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