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失去平衡,贴着石壁倒下去的时候,他通身寒凉,血液倒流,死亡的想象一瞬间放大到了极致。
眼前的世界震动,模糊,边缘开始打卷,不祥的白光闪现,金色的尘埃在光里浮游不定。
上一次累到近乎虚脱,还是不久前的事。似乎是从下午三四点开启了对战,又似乎是从吃过午饭就泡在竞技场里,又似乎并没有吃午饭,一直到深夜,他都生根般长在椅子上,瞪着游戏界面,不断邀请,开启战斗,cao纵唐三打冲出,放技能,倒下,重来再战,再倒下。
记不清邀战了多少局,又输掉了多少局,扳回了几局,到后来什么走位什么战术意识都从脑海里消失了,唐昊机械地控制着角色,僵掉的手指不听使唤,唐三打的动作也变形走样,一塌糊涂。
他忘了为什么要打,打赢的意义是什么,忘了如此疯狂发泄对职业选手的消耗,甚至忘了对手是谁。君莫笑……就只是君莫笑,这个角色仿佛是活着的,有他自己蓬勃的生命力,他顶住了唐三打的狂攻猛打,还反过来压制住他,他挥舞着千机伞,他占尽上风偶有失利,他就是不倒,不死……
直到双目刺疼,屏幕成了白花花一片,手指触到鼠标键盘已没有知觉,唐昊才听到那个人开口,声音里尽是疲倦。
“我就不懂了,你自己和自己较什么劲?”叶修说,“陪你疯一次,下不为例。你年轻拼得起,我可是老人了,需要保养的。”
年轻。
年轻这个词,本身就带着午后风暴般的新鲜快意,年轻多好,年轻可以狂妄,可以嚣张,可以只手遮月一口吞天,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淋成落汤j-i也要迎接暴雨,双眼刺痛流泪也要凝视太阳。
即使被现实血淋淋地教训,大家也不过付之一笑:哎,年轻人嘛,多经个几回挫折就好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唐昊向来明白他人如何看待自己,也明白很多人不喜欢自己身上那股劲。眼睛长在天上,得志猖狂,有了点成绩就翘尾巴,赢了前辈就不知天高地厚。末了加上一句,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年轻。
一路走来,不乏前辈善意的提醒,经理语重心长的告诫。也许还有很多人,他们嘴上恭维他,实则冷眼看着,看着这个傲气外露、胆敢挑战职业圈传统的年轻人,是如何在现实这堵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然后他们居高临下地微笑着,带一点怜悯,一点过来人的优越,用教导的口吻说:看,我就知道你这样不行,还是向前辈学习吧!
全然忘记了自己年轻时,连嚣张狂妄的资本都没有,更不曾舒展释放自我,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他人与我何干?唐昊冷冷地想。
耳机里啪地一声,久久没有动静,叶修喂喂地喊了几嗓子,半晌,那边才回了个木然的鼻音。
唐昊想起身倒杯水,脚一踢桌脚,椅子借力向后一蹭,结果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他躺在一地灰尘与寂静里,汗水沿着鬓角流下,渗进头发,溅起微茫的灰。
他随着椅子一起可笑地仰在地上,四肢摊开,头脑发木,被一片凝滞的空白占据。唐昊伸手捡起摔掉的耳机,戴回头上,人却没有起来。
听着叶修的声音,他忽然想就这样躺下去。
很奇怪,输给叶修,被叶修从正面实打实压制时,唐昊心里没有屈辱,没有难堪,连感慨都分外平静。
他相信如果自己当初以下克上不成,被林敬言反爆,灰头土脸,他一样可以步伐坚定地走下场,除了立志超越的决心,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风度必要时可以丢掉,脸面可以自己踩进土里,唯胜利至上。有能者居,愿赌服输。
他的理念里,逻辑就是这样鲜明而残忍,钢铁丛林的法则。
唐昊也偶会想象,自己职业生涯的末期,反应手速大幅下降,会不会像老迈的雄狮一样,被新一代崛起的选手狠狠击倒在地,夺去神格,脸面无光。
那就来战。唐昊嗤笑一声,他等着被磨利爪子的年轻雄狮咬得鲜血淋漓。
自我哀怜,苟延残喘?或者像叶修,像林敬言那样,放弃硬碰硬的对拼,利用经验优势算计着战斗,发挥余热,从容优雅地老去?
唐昊想,这两者他恐怕都做不到。
他不同情别人,也不同情自己。
唐昊后来回想,想不起这一夜是如何度过的,自己是躺在地板上和叶修絮絮说了半夜,还是有起来,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他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断断续续,词不达意,甚或语无伦次,他只记得那在腔内积压已久,犹如要炸裂开来的情绪。不是冲着哪一个人,那更像是一种泛化的愤怒,恨不得生出尖利的爪牙,对着这个世界,那些该死的规则。
不知为何抗拒的抗拒,不知为何愤怒的愤怒,愤怒着他人,也愤怒着自己。
叶修一直静静听着,幼稚也好,前后矛盾混乱也好,他没有打断唐昊的话,只是任由他荒腔走板地说着,倾泻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去限制你,拖慢你的脚步。世界套在你头上的枷锁,不比别人更沉重,限制你的,只是你自己而已。”
“这是一种很可笑的逻辑,你自以为公平,对己对人不玩双重标准,所以你理直气壮,坚信自己那一套就是对的,没人能指责你什么?”叶修说,“唐昊小朋友,你放下学业玩荣耀时,是不是刚上初中二年级?”
“礼貌、尊重,与挑战前辈证明自我,两者不冲突吧?这不是虚伪,这是最基本的修养。”
“过去的事就不多说了,你想调整队伍,又希望所有人都来配合你,衬托你的光辉,战术节奏全按你的节奏来……你是第一天打职业比赛吗?”
“人家是上帝给关上了一扇门,才打开一扇窗,你是四门大敞,天窗都开了,上面有烟囱,下面有狗洞,墙上全是窟窿,可是这没用。”叶修说,“首要的是,你自己得肯从屋子里走出来。”
“世界不是围绕你转的,唐昊。”
是啊,世界不是围绕我转的,他想。叶修,我快死了。
他记不清是怎样用手肘,用膝盖,用一切还能用的部位,将自己撑起来,伴着越来越暗的光线,拖着沉重的躯体,扶着石壁往前走。
十个小时过去了吗?也许还不到?
他拐过了多少个弯,五十个,六十个?这里还是不是同一座山?其他人在哪里?
洞顶已经低于他的身高,唐昊不得不弯下腰,这样走比直着走更加吃力,蹒跚而行,背上像扛了几十斤的负重。血腥气在嘴里蔓延开来,他有意识地吮吸着唇上的血,又咬了下舌尖。
给我一个终点。
给我一个目标。
如果知道终点,知道目标,哪怕走到腿抽筋,人也能坚持下来,最可怕的就是这样浑浑噩噩的未知。永远走不到头,永远看不到光,不清楚接着走是否有意义,不确定走着的路是否存在,连自我都渐渐消解,在这片似是而非的虚无混沌里下沉。
“叶修。”唐昊说。
他向前走。
并不是惦念。情绪几乎被掏空,他疲惫到没有力气去积攒惦念。
也不是从这个名字里汲取信心和力量,纵使体力心力被抽干耗尽,濒于枯竭。唐昊太独,太自我,永不会崇拜什么人,他骨子里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这个名字激起的,是一种强烈的生命执念。
唐昊有时候觉得,如果他们相逢在真正的战场,就算自己只剩最后一口气,只要叶修在他面前,他就尚有余力咬开他的脖子,吞咽新鲜的血液。
温情温暖的部分被撇到一边,这些太柔软,太轻飘,不足以锁住生命的重量。他想起某种对失控的期许,力量与力量的野蛮碰撞,猛扑的狮与惊惧的鹿之间的约定。想起叶修。
他为自己错乱不着边际的联想微笑起来。
手电的暗光闪了几闪,熄灭了。黑暗完整地接管了这个世界。
唐昊将微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上,摸着石壁,头时不时会撞上洞顶,他靠着这点疼痛维持清醒。
腿还在走着,麻木上升到了腰背,大半个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摸到了下一个拐角……无穷无尽的“下一个”。
拐过这道弯,终于,上方的石壁低到了正常人无法穿行的程度,将腰弯下九十度,想继续向前走也有些困难。
唐昊没有迟疑。
他跪了下去,开始一点一点往前爬。
第30章
叶修一钻出水就感觉气氛不对,张佳乐揪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拎,方锐摘了他身上的防水背包,自动服务到位在一旁递衣服,一迭声催促快穿。叶修受宠若惊,差点一脚踩进同一条裤腿里去。
“干嘛呢?”他扫了一眼前面的人,都在。
“你在哪里看见的骨头?”他多问了一句周泽楷。
方锐脸色一白,手电转过来,将水洞出口附近钜细匪遗照过一遍。他是一直在紧张,可还没吓得头脑不灵,周泽楷说水道内有一具白骨,出口处有两具,那一具他们游过时没特意往水下摸,没发现也情有可原,可出口处的白骨在哪儿?这地方能有多大,手电照遍了怎么会看不见?
被谁给踢下去了?还是周泽楷在说谎?
先不说十个人里面,没有到了这种关头还犯贱的无聊人士,就连孙翔也不会这样干。周泽楷说谎的可能更加不必考虑,以他的x_ing情,要说会危言耸听,编造假消息故意吓唬队友,他们这些人就先笑死了。
“就在那里。”周泽楷说。
他一只手还放在唐昊肩上,扣得很紧,生怕一松手连人都会不见了似的,就这样原地转过身。叶修神色严峻,半蹲了下来,在石地上冰冷的水里摸着,一边回头问周泽楷:“向左点?向右?”
“右边一点。……再往前,稍靠左。”
叶修毫不迟疑,依照他的提示摸过去,方锐就看见他的手弯成爪状,像在空气里攫住了什么东西,又松开用指节背面去感触。他毛骨悚然,强撑着保持手腕稳定,手电光柱打在叶修手上不动摇。叶修双手都加入进来,王杰希也跟着蹲下,摸索了好一会,四周鸦雀无声,周泽楷感到放在唐昊肩上的手一凉,一滴水落在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