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龚致远,什么都不是啊。
温久龄想到此,面色并未好转多少,只两道灰眉一紧,数个念头便打落开去,目光看向身旁高丽国君与寿善公主,又与齐昱一相对视,互相暗暗摇头。
下头寿善公主与高丽国君的官话皆是半吊子,一来二往答些问话尚可,换到此时已根本听不明白几人在说什么。
事关女儿婚事与高丽国政,高丽国君跪在地上直起身来抓了旁边温久龄的袖子,问是何意。温久龄蹲下来拿高丽话稍稍一解说这状况,寿善公主几乎喜极而泣即望求见,可高丽国君却是立时急了起来:“皇商!笨王滴绿鹅诗汤汤高丽公猪,贵朝这公猪食才六品官……皇商,折不称啊!”
——瞧瞧。齐昱抬手扶着脑袋,摇头叹:“国君,那你想要我朝几品的官?”
你说,只要留下朕的呆子,你要左右将军朕都指给你。
高丽国君却根本不体贴齐昱的心意,只管一把扯住温久龄袖子,双眼直勾勾望向齐昱身边道:“皇商,笨王要温三公子。”
“不行!”齐昱怒得一拍檀桌,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形容将高丽国君吓得缩回来,也要学着温久龄泫然欲泣:“皇商,笨王真滴恨习环旧另滴蛾子,逮去高丽会号豪对他滴,为喝不星啊?”
齐昱抖着眉梢忍着怒,想了半天借口,终于拾袖口指了指温彦之:“他才七品。”
“……”温彦之盯着他手指尖,顿时面无表情。
高丽国君也面色作难看了看温久龄会儿:“……旧另,逆蛾子咋官还不如个猪食高?”他叹口气,想了会儿,却还是拉着温久龄转笑:“美诗,旧另,逆蛾子官不高,逆高就称,逆诗个蝈蝈!”
温久龄蹲在旁边捂眼睛:“……国君,我是‘国公’不是蝈蝈。蝈蝈是虫子,逗着玩儿的。”
——然老夫现下还真觉得自己像个蝈蝈。
高丽国君还在拉着温久龄说温彦之要是去了高丽,他要对他与公主怎么怎么好,温久龄听得特别想哭,但这段儿日子哭多了,现下眼泪有点儿挤不出。
——老夫悲伤,老夫哀愁。
——高官厚禄、勋爵良田,有一日竟能是种烦恼,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呜。
温彦之听着老爹被高丽国君闹得苦不堪言,心慌地扯了扯齐昱袖子,“你快想想,这可如何是好?”
而任凭高丽国君与温久龄声声商议闹腾,齐昱此时手肘靠在檀桌上,却并没有立时回答此问。
他垂眸看着堂下,锁目之处,正是方才被高丽国君一句“不称”打断了所有话语的寿善公主,此刻公主有些怔然地恭身跪在国君身旁,低眉看着侧殿地砖上的浅刻祥云,无喜无怒,只那目光既沉重亦沧然,仿若要将地砖瞧出个洞。
这样的神情,齐昱从小到大长在宫中,已看过太多。乍一看仿若是低眉顺眼的守礼女子该有的形容,可齐昱却知道——那明明是心如死灰。
一国上下,和亲之事,摆在台面上讲起来,从来容不得一个女人说话。
这多像一个人?
齐昱曲起的指节在檀桌上击过三下,慢慢抬手打住了堂下的高丽国君言语,沉沉道:“国君,朕想告知你一事,望你听了此事,再答朕一问。”
高丽国君肃容躬身:“皇商请。”
齐昱点点头,看了他一会儿,似拉家常般笑道:“也不知国君还记不记得,朕曾有个皇姑,封号……镇南公主。”
高丽国君忽闻此号,突然老身一晃,抬头看向齐昱:“皇商,那——”
“哎,瞧朕,”齐昱只勾了唇角打断高丽国君的话,抬指头点了点额心,作诧异状:“国君怎会不记得?当初国君还一朝哭跪先皇跟前,嚎啕求娶过镇南皇姑的,如此佳话,朕怎给忘了……”
——这是个什么故事!温彦之听得瞪大眼睛,看看齐昱,又看看堂下老爹神容严峻,竟似齐昱不像胡说的。
而齐昱瞥了眼高丽国君愈发白下去的脸,又将目光放去了寿善公主身上,只幽幽继续道:“数年前皇姑亡故曾有讣告文折传去高丽,想必国君一定有所耳闻。今日朕想告诉国君的是,镇南皇姑当年,并非思子成疾、静郁而终。”
“……她是持剑闯储君东宫未成,在先皇面前詈骂朝政、忧愤自刎的。”
温久龄在一旁徐徐翻了话,高丽国君闻言,双目猛地睁大,不停不置信地摇着头,惊得颓然坐在自己腿上,原挺开朗明快一老头子,现下脸上一瞬y-in作了雨云,颤着唇再抖不出一句话。
“事,朕说完了。”齐昱荡开朝服的广袖,从罗汉榻上站起了身来,指点周福与小太监拾掇东西将温彦之给扶起,又向下威严道:“国君,你携了女儿不远万里朝觐而来,所为的是一趟亲事。亲者姻缘,父母媒妁之命,关乎之事,却系子女终身。”
“若国君想将寿善公主养作下一个镇南皇姑,朕拦不住。若国君想为寿善公主谋个安稳福祉,朕却能帮一帮。朕朝中那六品小官龚致远,人是个好的,许与寿善公主情投意合,朕只劝国君回行馆好生考虑一日,明日此时再来答朕,此人国君想不想见上一见。”
高丽国君早已怔忡地说不出话,而齐昱说出那些事情,自然牵扯到当年的一桩桩痛心疾首,他能说出口,不代表说了不难受,此时说罢也再不想在殿中多待,只将高丽人等留待鸿胪寺与吏部收整,他沉着脸带人扶了温彦之,就跨出了殿门去。
渐渐走至御花园里,温彦之强自谢绝了小太监的搀扶,安慰一番身边郁郁不言的李庚年,又上前两步跟上齐昱,眼见四下没有了外人,便握上齐昱的手腕,劝道:“齐昱,别难过了。镇南公主若天上有知,闻你如此,亦会欣慰的……”
齐昱听着笑了笑,只抬手拍了拍温彦之后脑,将人带到凉亭阑干上坐了,“罢了,不说那事……你要逗朕开心,不如讲讲那小公子之事究竟是怎的,朕倒没瞧出龚致远那样儿,竟也能生过孟浪之事。”
他散了李庚年几个暗卫去暗处,小太监几个也识相退远了。
温彦之被他圈着,头晕脑胀地叹了口气,“你说这高丽和亲之事,怎就变作了这样?……我之前从没想过……龚兄当年所言,竟是真的,如今是见了寿善公主我仔细想来,才觉一样样都对得上。”他颇愧疚地看了齐昱一眼,“齐昱,为这我笑了龚兄老久,龚兄该是伤心极了,然他对我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真是——”
“此事若能帮他一二,你也算还他恩了。”齐昱笑着揉一把他脑袋,点了个太监去给温彦之倒些茶来,“不过听你说的挺有意思,我倒想知道什么风流事,竟还能被你这呆子当做假的?”
“你听听也会觉得是假的……”温彦之一头埋在他肩上,惭愧地叹了老几声。
四年前恩科之时,一日京中富贵子弟同科约了一道去智武峰赏花,温彦之因温府有事而未去,龚致远只自己去了。夜里温彦之回了与龚致远租赁的小院,天降雷电大雨,外径漆黑,他竟见龚致远尚未回来,不禁有些担心,便挑灯读书等他回来。
一直等到了六更时候,温彦之都支着脑袋睡着了,才忽听门吱呀一声,是龚致远浑身s-hi透地推门进来,满脸盛着酒气,笑得满面春风:“温兄!我今日遇见一人!”
温彦之打呵欠,放下书问:“何人?”
龚致远顾不得一身s-hi就扑去他旁边坐下,眉飞色舞大着舌头道:“我遇见一小公子!这这这小公子是女扮男装,一个人困在智武峰后山的山坳里估计大半日了,脚也崴了,袍子也划破了,怪可怜,还好叫我吃酒中途透风时候给发现了救出来,又找东西给她吃安慰一番,不然得饿坏了吓死了!她眉心一点朱砂痣,巧鼻玉目,唇红齿皓,却害羞不肯同我说话,看样子是要下山,又脚疼走不动,急红了脸不示软,问她什么都不讲,就指着山下头看我,我只好将她背着走山路。她大约这才知道我是真心要帮她,凭我说什么,她终于没再作脸色,只看着我,点头,有时笑笑……啧,别提多美!结果我二人山道走了一半,遇了大雨,只好在月老庙里头躲了会儿,说着小话儿,她还是怕,就这么攥着我袖子——”龚致远满脸幸福地攥着温彦之袖子,眼中全是想往,“温兄,我酒壮人胆,一气儿哄她,逗她乐,还约她明日再来,她点头应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