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对,程烟景有眼疾,乐易陡然想起:“医生怎么说?”
“医生没说什么。”程烟景轻轻推开乐易的手,坐在病床上,尾椎被什么东西撂到,一摸,是收音机,昨夜搁在床上忘了收。他摆弄了会儿,一个甜甜的女声念着天气预报,隙间隐约播着渔舟唱晚。
琴声细细,两人都冷静下来。
“对不起,是我着急了。”乐易走到程烟景面前,蹲下:“眼睛还好吗?”
“还好。”
乐易舒了一口气:“那我刚才想说的,你懂吗?”
程烟景嘴唇微张又合,左眼不自在地向下瞟动,一个懂字,最后也没说出口。
乐易等了很久:“那我换个问题,谢无争是谁?会是我的威胁吗?”
程烟景不耐烦道:“你能别问了吗?”
“不能。”乐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说过我会朝着你走,我不强求你也朝我走,但我担心有人比我更快,离你更近,如果他是对手,我只想绊倒他。”
程烟景脸色沉下去,如果乐易看到,就会知道,脸上的表情只是冰山一角,藏在眉眼下的,足以让巨轮颠覆。
程烟景搁下收音机,问:“你有硬币吗?”
乐易没带钱包,面馆每天都会收到好几缸子零钱,若是程烟景需要,他可以全搬过来,但直觉告诉他,程烟景不是找他借钱。
程烟景走到桌边,打开最左边带锁的抽屉,摸了会儿,抓了满满一把,大的小的,银的黄的,塞满掌心和指缝。
“知道这里有多少钱吗?”
程烟景突然摊开手,硬币齐刷刷落在桌面上,一些重重弹起,另一些滚了好几圈,发出嗡嗡的声音。
“一共是七块一。六枚一块的,两枚伍角的,还有一枚一角。”
“这里是一块。”手指准确地指在硬币掉落的位置,程烟景将它抠起捏到手里。“这里也是一块,”他捡起水杯旁的第二枚,“这是一枚伍角的,”这枚伍角的卡在一摞病例旁边,斜立着,“这个是一角……”
程烟景捡完所有硬币,自始至终都没有低头看过。他与乐易对视,把硬币撒在桌上,又准确的把每一枚拾起来,没有迟疑,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个,是谢无争教的。”程烟景把硬币收回抽屉,无奈地笑了:“不仅要能听出面值,还要听出落下的位置。他自己都不会,却偏要我学会。”
程烟景坐下,轻轻捏着右手虎口,推拿技法里摁住虎口x_u_e可以止痛,他弓着拇指往下掐,可还是痛,把愈合的伤口一层层撕开的那种痛。
“你知道只能看到轮廓和色块,却不能识别东西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那些长着刺的鱼,我吃起来有多麻烦吗?你知道我出门有多不方便吗?说什么要了解我,可像你这样的正常人,能了解吗?”
“我现在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是谢无争教的,他教我听声音,告诉我哪怕是看不清,也要对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我这一点点视力,一米外的人都分不清正面背面,如果没有谢无争,你会看到一个背对着你说话的怪物。”
手背掐出一道血印,程烟景终于松了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诋毁他了。”
程烟景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绝大多数时间是静默的,更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一口气凑不齐十个字,这样的人,即使平静地讲出一番长话,都是一种宣泄。
程烟景生气了,气急了,可像他那样的人,连生气都是隐忍的。
夜无声降临,潺白的月挣破浓雾悬在空中,客厅空荡荡的,卧室里的光顺着门缝泄出来。他轻轻敲门:“珊儿,有硬币吗?”
“楼下柜子里多得是,”姚珊靠在墙上,瞧着乐易不太对劲:“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早点睡吧。”乐易走下楼,又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旧瓷缸进了屋。
房间窗帘紧闭,他把桌面收拾一空,水杯烟灰缸电脑通通挪到别处,唯独瓷缸摆在正中间,缸子里满是硬币,乐易关上灯,用领带蒙住双眼。
他摸准位置,伸出手。
姚珊醒来时,月亮依旧残缺着挂在夜空,街道寂静,乐易的房间里传来叮叮当当地声音,她扒在门上听了会儿,疑惑地唤了声:“乐哥,我先去出摊了。”
乐易停下动作,松开手,硬币稀松往下落。
烈日悬空,早高峰的车流陆续散去,程烟景推开窗,让阳光照进屋,他并不贪睡,只是碍于眼疾,穿衣梳洗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即使和正常人同一时间醒来,拾掇完毕也会晚一些。
打理好绿植,又穿过客厅推开门。门外没有声音,也没有味道。程烟景嗅了嗅,少了面粉味,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脚步声,最后才望了一圈,乐易没有来,至少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出现。乐易从不敲门,只在他开门的瞬间倏地站起来,程烟景也不知道他在门口蹲了多久,一分钟还是一小时。
乐易没有来,楼道静悄悄的。
没多久,诊所来了一位推拿的客人,是个卡车司机,头发、脖颈、胳膊、后背都渗着柴油味,别的客人总是趁揉`捏时睡个舒服觉,但卡车司机不同,跑长途闷久了,偷着点儿时间就爱说话,和微信里的加油站小妹浪言浪语聊得露骨。
趁聊天的空隙,程烟景问:“请问,现在几点了?”
司机瞅着手机:“快十一点了,怎么?”
程烟景垂下眼:“没事。”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司机不聊s_ao了,打起了呼噜,鼾声如雷,程烟景无奈地笑笑,又突然绷直了,先是听到脚步声,啪嗒啪嗒,然后是迎宾铃清脆地叮——,塑料门帘被撩动地唰——,然后又是脚步声,啪嗒啪嗒。
程烟景从推拿房里探出头,乐易来了,隔得远了看不清表情,但,来了。
乐易见他从帘子里出来,也是一愣,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径直走进里屋。
中午,程烟景送走客人,见乐易坐在他的椅子上,盯着桌面上的小玩意,他凑近看了,是一枚硬币,被夹在拇指和食指中间,形成一个工字,手指头一拨,陀螺一样转起来。
乐易抬起眼,忽然站起身抓住他的手腕,吓得他一缩,乐易加了手劲儿,抓着他朝自己眼睛覆去,左手抬到桌面上方,程烟景屏住呼吸凝视他的动作。
乐易张开手——
叮!
叮当!
叮叮——嗡——
三枚硬币相继落在桌上。
“二块五对吗?两枚一块的,一枚五毛。”乐易松开力道,勾住程烟景的手指头。
“我试了一晚上,但太难了,没办法找到硬币落下的位置,也只能听准三枚以内,过了这个数就不行。”
乐易捡起硬币,一枚落在正中间,一枚滚到书架旁边,还有一枚伍角的没找着,又不好弄乱桌上的东西,仔细瞅了两圈,只得尴尬地罢了,牵着程烟景走近里屋。
菜摆了满桌,除了家常小炒和番茄j-i蛋汤,多了两盘鱼。
一条被挖空肚子的桂花鱼在椭圆的盘子里挺尸,另有一个小餐盘,盛着被掏出的鱼肚,乐易拉着程烟景坐下,把鱼肚那盘推到程烟景面前:“你吃这个。”
程烟景打量着一大一小两个盘子。
“有时候,你表现得太正常,我会忘了你眼睛不好。”乐易盛了碗饭,递到他手里,见他握住了才松开:“你可以告诉我的。”
目光追随着程烟景,才发现他努力表现得正常人不一样,其实处处都不一样。从不低头看碗里的鱼r_ou_,总是嚼了再把刺吐出来;用过的东西总是要放回原处,冰箱里总是颜色鲜明的菜,看病的时候额头几乎贴到病人身上,说话时会整个身子扭过来。眼不见是一种局限,他生活在狭小的视域里。
“如果你觉得吃鱼太麻烦,我以后就把鱼r_ou_单独挑出来,如果只是因为不方便才不出门,我牵着你,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乐易带着歉意:“谢无争的事情,我很抱歉。”
程烟景端着碗,手腕到指尖都在颤动,耳边都是乐易的嗓音,鼻腔里都是面粉味。
“他是我哥,教会我很多东西。”程烟景低声说:“其他的我不想说,不要问了。”
“好。”乐易夹了一筷子白菜在他碗里:“你能说这些,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后还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也像今天这样,告诉我。”
程烟景心脏骤然缩紧了,自言自语:“刚刚那枚伍角,掉在台灯和书架的中间。”
“我会继续练的。”乐易说:“我说了要朝你走,就不会停的。不管路有多远,都不会停的。”
第19章
一场小风波过去,对乐易来说,反而因祸得福——程烟景肯主动和他说话了。
程烟景摊着盲文书,手指却是不动,语气带着不满:“为什么不?你很久没有推拿了。”
乐易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最近面馆都交给珊儿在打理,我已经很少举勺揉面搬东西了。”言下之意,不会加重肩颈负担,就不推了吧。
程烟景却说:“可你经络受阻,不疏通还是会恶化。”
恶化就恶化呗,我现在对你满脑子都是非分之想,尤其是你那双手。乐易偷瞄了眼纤长的手指,光想象指尖在他腰间停留就浑身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