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易憋了口气,生怕听到什么惊人之句,程烟景说完他才长长呼出来,大手一挥,嘴角上翘:“我后天再来。”
红色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对程烟景来说,画面本就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他更习惯用声音辨别行为和动作。乐易的脚步声还残存着,和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声一样,每一拍都独一无二,从耳廓涌入耳道,振动鼓膜。
声音越来越弱,程烟景却听得清晰——
乐易走到倒数第三层台阶、第二层、最后一层、走出楼道……
楼道安静了,耳朵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响,是他自己的心跳。
一天后,乐易如约而至,依旧穿着红T恤,特别显眼,像火顺着引线,从街道那头燃到这头。
两人有默契地不谈此前的冲突,程烟景拉了帘子,依旧一语不发,先温手。
温手是推拿前的一道工序,说白了就是用温水洗净双手,不能沾着满手的汗和细菌给客人推拿,但有了此前的想入非非,乐易一看这手,满脑子都是黏糊糊的柳橙汁。温s-hi的触感搭在他背上,什么维生素C、蛋白质全往肌r_ou_里钻,身体条件反s_h_è 地绷成一堵墙。
“别动。”程烟景压住他的肩膀。
“我没动。”
“别这么僵硬,放轻松。”
乐易移了目光,把头埋在枕头里,想把自己憋死。
程烟景的双手是最好安眠药,于细腻的肌肤相亲中,呼吸渐渐均匀。
白日升起来了,无声地俯视。风卷黄沙,脚下土壤蠕蠕,伺机而动。
乐易四下张望,提防手臂钻出来。
没有。和上次一样,手臂没能撬动土地,这使他安心,只是茫茫黄沙中,小孩的哭声更清晰了,似乎就在身边。
谁在哭?
乐易醒来时,程烟景正为他换热盐。颈部温热,舒服极了,他就继续躺着,慵懒地说:“我又睡着了?”
“嗯。”程烟景走回盆架旁,手指握住毛巾两端用力一拧,水成股涓涓落入盆里。乐易看着,想起隐约中有一股力量压在背上,也压住了梦中的土地,才使得y-in森的手臂没能钻出来。
是程烟景双手的力量。
“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梦里有一条手臂。”他喃喃道。
“手臂?”
乐易偏着头,来之不易的反问让他很兴奋,程烟景从没主动问起什么,总是他问程烟景答,程烟景不想答,就一言不发。
“嗯,青色的,很粗。”乐易说,“从土里钻出来,一片黄土,我站在土地中央,头顶是白色的太阳。”
毛巾搭在手腕上,对折着垂下,像是汉服的袖口,程烟景蜷起手指,抠着塑料盆上一小块缺口。
“手臂想把我拽回土里,我就拼命地跑。黄土地很空旷,远处是山,近处……”乐易想了想,“近处是沟,沟沟壑壑,一条一条的。”
咚!水盆重重跌在地上,水溅s-hi帘幕,涓涓流下,顺着地板四处奔窜。
乐易连忙坐起来:“怎么了?”
程烟景几乎被淋了半身,腰腹以下s-hi哒哒的,白大褂染了大片水渍,更糟的是他面如土色,一动不动地站着,任跌落的水盆压在脚踝上,水恣意倾流。
乐易哪能想到程烟景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更拎不清是自己说错话还是做错事,只得端起水盆搁到一边,掀开帘子四下张望。抹布搭在阳台最右边,他便朝窗前走去,又见程烟景还呆站着,试探着问:“吓到你了?”
“没事,不关你的事。”程烟景如梦初醒,慌慌张张用手去擦衣服。
叮——
迎宾铃响,有病人来了。
乐易回头,却愣住了。
耿青城提着一袋圣女果和柳橙出现在门口。
第9章
耿青城的水果多半是乔南店里的,乔南店里添了新鲜水果也经常分给他和姚珊。若是乔南给程烟景送水果,倒说得过去,可偏偏是耿青城。
见到耿青城,程烟景脸色也恢复了,收起慌乱,接过抹布淡淡说了句,我自己来吧,径自擦起帘子。耿青城看着他俩,狐疑的目光一扫,乐易就站不住了,总觉得心底的讶异和想入非非都被放大了摊在日光下。程烟景又丝毫不瞧他,更显得他像个多余的人。
回了面馆,乐易仰着头瞅着诊所里的动静,却也没看出个名堂来,耿青城只待了几分钟便离开了。
翌日,乐易打着哈欠站在一大锅面汤前,眼睛却没盯着锅里,止不住往外瞄。听到哒哒的拖鞋声,赶紧把漏勺递给姚珊。
“怎么,乐子,这还出门迎接我呢!”乔南叼着苹果,啪嗒啪嗒走进来。
乐易拉了乔南坐下:“南哥,我听你的话,最近去推拿了。”
‘听你的话’四个字格外受用,乔南一脸得意,苹果咬得嘎嘣响:“怎样?”
“还……可以。”乐易说。
“我说得没错吧,之前还说人家是黑大夫呢。”
“那倒不是……”乔南一说,乐易又想起那日的车祸,心凉了半截。程烟景的冷漠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平时寡言少语还能说是个x_ing使然,但医者置伤患不顾,总让人不舒服。再看乐易身边,姚珊心善,乔南热心肠,耿青城是警察,都是有事冲在最前面的x_ing格,像程烟景那样的,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乐易忍不住朝对面望,程烟景正站在窗前俯身看着翠柳街上的车流。昨日的慌乱像是错觉,程烟景分明静默沉稳地宛如千年遗址。
这一条街,竟把两端的x_ing子隔得魏晋分明。
最让乐易纠结的,倒不是程烟景的x_ing子,而是提着柳橙的耿青城。
程烟景犯法了?不可能,哪有警察缉凶还带水果的。是耿青城的亲戚?朋友?情人不太可能,耿青城的人品就同他名字一样,比城墙还正,乐易毫不怀疑他和乔南的感情。但他带的馄饨,新鲜的馅上好的皮,程烟景不吃,倒是吃起耿青城送的水果,人比人,气死人。
揣着忽上忽下的小心思等来了乔南,还想先讨好几句,没料被乔南戳中心头刺,顿时没了绕弯子的心思,索x_ing直接问了:“耿警官也认识程烟景?”
乔南跳起来:“谁是程烟景?!”
乐易耸肩:“对面程大夫啊。”
“哦,程大夫啊,”乔南舒了口气,“还以为老耿被女人缠上了,这名字太让人误会了。”
“……”敢情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把人夸得跟神医似的。
乔南瞅着乐易的脸色,一拍脑袋:“哦,我知道了,昨儿老耿从我店里提了些水果,说是给程大夫送去,该不是你给碰上了吧?”
乐易不吭声,算是默认,乔南扬了扬啃成光杆的苹果:“你也要啊?店里多得是。”
“不是,耿警官为什么给程烟景送水果?”
乔南不以为意:“程大夫眼睛不好,出门不方便,老耿热心,就带水果给他。”
“关系真好。”这话酸到太平洋了,还好乔南没听到。
乔南扔了苹果核,又补上一句:“我去程大夫那儿都是老耿推荐的,说让我照顾照顾生意。”
这么说来,耿青城最先认得程烟景,介绍给了乔南,乔南又推荐给他,绕了一圈他排最后,乐易心里真是比山西老陈醋还酸了。
“两人怎么认识的,我没打听过。老耿当了十多年的警察,这半个林城的人他都认识。”乔南点了碗牛r_ou_面,看乐易脸沉得很,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想知道还不简单?”说着就掏了手机,乐易没机会打岔,这边一个快拨键就拨出去了,那边没一秒就接了。
“老耿,乐子问你点事儿。”乔南嚷了句,把电话递给乐易。
乐易只好硬着头皮问了,电话那头愣了愣:“哦,程大夫刚来林城时人生地不熟,营业执照办不下来,刚好被我撞见,帮了点小忙。”
“这样啊……”他倒没想过,程烟景不是本地人。
耿青城似乎在等乐易继续说,乐易一时没了下文,电话两端鸦雀无声,过了会儿,耿青城才问:“就这事?”
“就这事。”乐易嘟哝。
“哦,哦,好。”耿青城应着,顿了几秒又正儿八经喊了声‘乐子’。乐易听着就像课堂上被点名,不由得捏紧手机。
“乐子,”耿青城道:“有什么困难随时和我说。”
第10章
乐易没什么困难,最大的困难就是失眠,现在他有药,药就是程烟景。虽然是个冷漠的人,但还是他的药。药嘛,哪能没点儿副作用呢,对症就行。
乐易趴在沙发上,夜已深,街巷静谧,对窗几株绿植在月光下透亮。绿萝藤蔓低垂,孤芳自赏,偏偏勾得清辉纠缠,在叶与叶的缝隙处搔首弄姿,留下斑斑点点r-u白痕迹。绿萝清高,倒显得月亮不正经了。
乐易懒得回卧室,四仰八叉地躺着,伴着月光入睡,仿佛对窗的花花CaoCao都成了他的药。一想到程烟景,他却睡不着了。月光染上绿萝的味道,悠远绵长,穿过翠柳街,爬上窗头,裹住他的身子,不老实地动来动去,使他浑身发热,又说不出是哪儿热,更不知道是天气热的,还是某个器官蠢蠢欲动燥的,只觉得口干舌燥、手脚被缚、毛孔发烫、汗毛发烫、连指甲和指纹都烫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