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阿河点点头:“会不会是因为太悲伤了,所以大脑自动选择遗忘呢?心理上的自我保护。”
“不知道。反正就是想不起来。”
“……当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姜闯去世的时候。”
宝心想了想,笑道:“我也说不清楚,很混乱,但是……最大的感觉就是不真实。”
“没想到你还真能找到那个人。”
“比我想象中简单。”宝心回忆片刻说:“当时姜闯的学生们算是当事人,跟着警方去做笔录了。那种游览船票是网购的,上面还附加了保险,所以很容易查到购买者的信息。警方应该是跟景区负责人要来的资料,有两个胆大心细的孩子就趁乱偷看了那人的信息告诉了我,包括身份证号手机号什么的。那人是外来务工人员,集体户口,登记的户籍地址就是他上班的工厂,我在那里等了两三天,就等到了。”
“你当时真是去杀他的?”
“是。”
“可是杀人并不能解决问题,姜闯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我压根没想解决问题。只想求个心理平衡。”
阿河表示理解:“我早就猜到了。”
宝心点头,她的逻辑可能很不同,但是阿河一定能理解她。
她对姜闯的意外离世,与其说是大受打击,倒不如说是措手不及,她想自己总应该做点什么。没人有资格根据任何价值观来评判哪个人该生存,哪个人该死,人存在的价值是没法定量的。就算姜闯才华横溢,道德高尚,他可以创造出巨大的价值,也没办法斩钉截铁地定论,他比那个人更有资格活下去。他自己选择了救人,自己遇到了意外,这都是他的命运。但是那个间接导致了姜闯死亡的人,总该在情感上有些表示吧?
自责、忏悔,或是感激。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宝心知道,警方找过那人几次,他逃得干脆利落,撇得一干二净。这个人的死跟他毫无关系。他其实是害怕要求赔偿,他要留着自己的命,留着攒下的钱,去过他那个小家庭的幸福日子。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与他无关,哪怕有人因为他付出了生命。
其实对于宝心来说,姜闯的死就带走了一切,她压根不关心赔偿。但是倘若姜闯的死换来的是另一个人的生存,那人能带着对他的感激而生活,宝心即使伤心,即使痛恨,也是可以感到一丝欣慰的。因为她知道姜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价值远远不止体现在艺术上,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价值,而他的离开,使她的生活从此黯淡无光。可是这样的结果让她始料未及。她只觉得,自己一生的幸福丧失得很不值得,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改变。
于是她就那么找到了那个人,站到了他面前。其实她身上带了把刀,她确实有杀人的念头,但她根本没掏出来,因为她觉得,姜闯为了救他而死,自己却想要杀死他,这两种行为非常矛盾。她很认真地考虑,如果自己杀了人,她还能配的上姜闯吗?她不想做姜闯不喜欢的事情。于是她就那么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可那人大概是做贼心虚,刚一看见这个眼神直勾勾的女人就察觉到了危险。他向前走了两步,正要摆出无赖的面目讽刺,却被她呆滞到近乎疯狂的眼神吓到了。于是他拔腿往回跑,想要撤到安全距离之外。
真的是刚巧,一辆正在拐弯的卡车将他刮到了后轮下,就那么自然地碾了过去。
“你内疚吗?”阿河问。
“内疚?”宝心重复了一遍,承认:“大概是吧。虽然我恨他,恨到想要亲手杀死他,可是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却本能地害怕。我从来不想伤害谁,也不想被谁伤害,可是姜闯的死让我没法释怀,所以一直很矛盾。整件事情本来可以是更简单的因果的,却因为各种意外弄得这么错综复杂。阿河,你也有这种感觉吧?对你父母。”
阿河叹着气:“嗯。现在也很恨他们,没法原谅。”
“所以你真的不叫他们来见你最后一面?”
“还是别见了吧。你们结婚后,他们骗我回家囚禁那一回,彼此都闹得筋疲力尽,恐怕把这辈子缘分都耗尽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来看了肯定又要伤心,又要怨恨我。还不如等我死了再见,到时候伤心肯定大于埋怨,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也能图个清净。我留给他们除了财产外,其实也有不少别的念想。彼此原谅是不可能了,可父母毕竟是父母,亲情也是亲情。希望他们最终记得的,是小时候听话懂事的我吧。”
宝心看了他一会儿问:“我一直很纳闷,你到底是懂事还是冷酷。”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有个弟弟,从小爱哭会闹,父母虽然并不重男轻女,可是毕竟会哭的孩子得到的关注会多一些,我理所当然地会选择懂事儿,尽量不让父母cao心,尽量不过多要求,至少可以得到表扬。可你是独生子,你干嘛要这么懂事儿?”
“大概是天生的吧。”阿河无奈地笑:“你知道,懂事儿本身并不一定是逼出来的。我小时候家境不算挺好,但也不差,可是幼儿园全班都定零食的时候,就我没有,因为我爸妈疏忽给忘了,所以我就看着别人吃,连羡慕都不敢有,真的很失落。我跟他们逛街,回来的时候我爸想节省打车的钱,就徒步四公里回家,我也跟着走,他问我累不累要不要坐车,我说一点都不累。你要问我有多委屈,其实也没有,我就是希望父母高兴而已。他们夸我懂事儿,我也挺高兴的,真觉得自己是个能干的人。我觉得家人就是这样,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支持。”
“你真的好懂事儿。”
“有什么用呢?”阿河反问,既是问宝心,也是问自己。他从小这么懂事儿,以为自己生长在平淡的爱的环境里。可是当他需要家人理解、支持的时候,父母是怎么选择的呢?父亲曾说,就算你是个同x_ing恋,我们也爱你。他们确实是爱他的,可他们的爱并不足以打败传统的偏见,打败旁观者的指指点点。他们的爱导致他们以为自己在帮助儿子,实际上却是在伤害他。阿河并没有任何过错,可在他们看起来,他是个令他们心痛的十恶不赦的不孝子。
阿河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亲情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不该一定要得到回应。真正的懂事儿,大概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吧?从这一点看来,阿河总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虽然同x_ing恋不是错,但他没体谅父母的苦楚,是他没能照顾他们的感受。
情绪稍微一激动,熟悉的绞痛便涌上来。阿河立刻停止了说话,伸手指指床边的药瓶,宝心赶紧打开喂了一片硝酸甘油在他舌下,然后握住他的手,被他攥到手指发青也毫不反抗。她看着他紧闭着眼睛蜷缩起来,独自强忍着病痛,不禁一阵心疼,似乎对他经历的折磨感同身受。
缓了一会儿,这阵痛总算过去了。
“难受吗?”宝心问阿河。
他点头:“很难受。”
“平时的时候……是怎么样的难受?”
阿河想了想,尽量逼真地描述:“运动起来就力不从心,特别累,胸前很憋闷,喘不上气儿。平静的时候呢,就会想反正快要死了,是另一种憋闷。”
宝心想了想,又问:“疼吗?”
“疼。”阿河苦笑,继续说:“每分钟都疼,有时候觉得是闷闷的压痛,就像刚才,感觉有只手在一下下攥着你的心脏;有时候是尖锐的刺痛;也有时候就像撕裂开一样疼。疼的时候,从这里……到这里,全都疼。”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半个身子的范围。
宝心怜悯地看着他。
阿河仍然笑:“……咳血是常有的事儿,最近有时候还会吐血。以前我以为死就是解脱,但是真没想到还要受这样的罪,倒不如趁没这么严重的时候自我了断算了,现在,我连实施的劲儿都没有……”
“不做手术,你后悔吗?”
“没什么后悔的。”阿河说的是真话:“这个病即使做了手术,五年生存率也只有百分之四五十,我没做手术,不是也挺了四年多了?说真的,我活的比我想象中长多了,当时我还以为只能活一两年。多少次我以为这回大概是极限了,可是多少次又挨过来,结果受更多罪。再说,我这样活着,对你我和翔来说,都是折磨。”
“可是阿河,我真希望你活着。”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许久。
“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你这样天天来陪我,是在等我死的时候吗?可是为什么呢?”
宝心看着阿河,慢慢抽回手,正襟危坐想了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我想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姜闯去世的时候,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见他最后一面。我明明是最爱他啊,我明明是把他当成我自己的生命来爱的,为什么他死的时候我感觉不到悲伤呢?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我老是患得患失,每天醒来看到他躺在我旁边,就突然毫无理由地悲哀,等到五十年以后,我们还是这样躺在一起,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另一个人永远地去了,那该多可怕!我想到总有一天,一个人会带着全部的幸福记忆先离开,剩下的人该多么凄凉呀。所以当确认姜闯去世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点庆幸,我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我终于不用面对相伴一生后的死别,也许那才是最恐怖的结果。
可是啊,我又觉得特别不甘心。他这么突然地走了,不是本该存在的一生的幸福都没有了吗?我没有办法相信,我觉得这并不是真实的。真实的是遗体,是死亡,只要我不进去看到事实,事实就不存在。
客观上,我了解并且接受了姜闯已经去世,可是我总觉得还差很多东西。他与我的这一生并没有完结。如果事故发生时我在场,也许我早就客观地接受了,可最遗憾的是,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他被浪卷走之后,到溺水死亡之间,他的神智还清醒吗?他害怕吗?后悔吗?他有没有挣扎?他是不是感到绝望?他有没有想到过我?但我不在那里,我让他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