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美人收好戒指,走到香炉边,点燃了香火。
殿内的菩萨低眉微笑,给予苦海里的众生无限仁慈。
肖美人拿着香,朝殿内拜了拜,或许是因为香火味道太浓,刺激鼻腔,连带着把眼泪也熏了出来。
他听见自己说。
“菩萨,请你告诉我,接下来我要往哪走,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肖美人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没有家了。”
第25章 .
今天是《往日游记》上映的第三天,光华大戏院外头挤满了预备买票的观众,看见立在门口的“今日包场”的提示牌后,纷纷露出失望的神情,没一会儿便离开了。
这部电影很火,上映到现在几乎座无虚席,连续两天都有剧评人在报纸上头登推荐文章,其中最吸引人的噱头便是“新人演员即是翻版‘肖美人’。”
——肖美人息影至今已有五年,观众自然不会放过这部电影,加之电影本身也足够精彩,好评这才一下子如同潮水一般涨开来。
各大电影院近两天挣得盆满钵满,连着加映了好几场,仍旧抵不住汹涌的热度,连带着影院门口卖瓜子花生的小摊贩也忙得很,数钱的精力都欠乏,夜晚收摊回家,连夜炒了两大锅瓜子,清晨天刚擦亮便挑出来,等待着今天的观众来光顾。
影院墙上贴着巨幅海报,“肖美人”三个字描得很粗,哄骗了不少人以为肖美人又复出影坛。
兴冲冲赶到电影院想看场电影,又被包场通知挡住,只得悻悻离开。
放映厅里坐着穆尚松一人,沉默地盯着荧幕,直到影片结尾表情也没有松动过。光线将他的脸在黑暗中勾出轮廓,不管怎样看,总是孤单。
影片放完,穆尚松在位置上发了会儿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兴许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说:“不是他。”
门帘被人掀开,进来的是许怀棠,走到穆尚松身边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他本想一起看的,这两天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部电影,许怀棠很感兴趣,穆尚松却不让,吩咐所有人在外头等他,就如同他第一次包场看肖美人的电影一样。
穆尚松抬眼看了看许怀棠,道:“写文章做广告的人都是在放狗屁,哪里像他,没有一处是像的。”
许怀棠叹了口气,回道:“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人,肖先生也只有一个,自然不会有什么‘翻版肖美人’。”
穆尚松听得胸口发堵,不想再同许怀棠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很不满地说了一句“浪费时间”。
许怀棠递给他一份报纸,道:“你看一看,这是今天的头版。”
穆尚松起身,同许怀棠一起出了放映厅,外头光线充足,没留神地刺得他眯了眼,低头看看手中的报纸,只见上面写着“独家!本报专访新人影星袁惜淳”,还附带了一张单人照片。
袁惜淳便是被称作“翻版肖美人”的那位演员,是《往日游记》中的男主角。
穆尚松刚刚看过电影,心头中还笼罩着一层“被欺骗”的烦躁,此时看见这篇专访,更是没有什么耐心,皱眉道:“你叫我看这个做什么。”
许怀棠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兜圈子,用手指了指其中一部分,道:“你仔细看看这一段。”
穆尚松定眼一看,果真发现了肖美人的名字。
上头是这样写的:对于被称为“翻版肖美人”,袁先生不但不在意,还表现得很是欣喜。他告诉本报记者,这是对他演员生涯最大的鼓励,从三年前决意要当电影演员开始,自己便拜肖美人为师,受到了悉心指导,如今取得这样的成绩,正是对肖美人的回报。
许怀棠看了一眼身旁已经呆滞了的穆尚松,清了清嗓子,道:“松哥,你的手在发抖。”
穆尚松回过神来,嗓音也不自觉大了几分:“这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的,他要收他为徒,还他妈学三年!”
许怀棠:“……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我让几个弟兄去找了这个袁惜淳,想约来吃个茶,见见面,他拒绝了,说是这两天要回去看师傅。”
穆尚松将报纸递给许怀棠,道:“我这样贸然去找他……”
话讲到一半,剩下的内容压在喉咙里,始终没说。
许怀棠道:“松哥,你是土匪出身。”
穆尚松不回话。
许怀棠又道:“你很想他,或许他也想你。”
穆尚松笑得有些苦:“他当年招呼不打,就走了,也不让我找到,是铁了心不愿意再见我。”
这几年穆尚松脾气软了许多。
从前脸面好似一块硬铁,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凶煞不已,肖美人在他身边时,倒是柔了不少,不过这副样子也只让肖美人一人看了去,在外头仍旧是沉着脸,让人不敢接近;肖美人离开以后,穆尚松有时会发呆,某些时候不设防,便会显出无边的寂寞同孤独。他是粗人,不代表心也是硬的,好些时候,想他想得要紧了,就吩咐厨娘熬一锅肖美人爱喝的汤,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喝罢,从头到尾没做什么别的事,也不同谁说话,静静呆着,叫人看了有些心酸。
他找了肖美人许久,刚发现他消失的时候,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眠不休带着手底下的兄弟找了三天,生意也不管了,脑子里只有一个要把他带回来的念头。
穆尚松担心他,穆尚康心中对他们这样恨,指不定要想出什么恶毒的招子来对付肖美人;又怕他身上钱没带够,饿了怎么办,住的地方床铺不软怎么办……一颗心系在这人身上,他却讲走就走,连纸条也没有留给他一张——他把肖美人当成心里头的宝,付出与获得不平衡,自然要刺得胸口发痛,困在执拗中,不知道怎么消解。
只差将地皮掀起来看个究竟,穆尚松双眼通红,好多天没睡了,身上失了力气,人也变得恍惚,他不晓得自己究竟哪里错了,使肖美人去意如此决绝,也不懂究竟还要怎么做,才能让肖美人放下过去,陪在自己身边。
忧心层层堆叠起来,寻不到一个出口,便衍生出了恨。
恨肖美人的不告而别,恨肖美人当真忍心,也恨自己无能为力。
回到家里眯了一会儿,穆尚松实在难坐住,便起身又想走。外头飘着雨,冬天的雨,每一颗水珠子都像长了爪子似的,往地上落的时候也顺带着把温度也往下拽,冰冷严寒,将所有物事都洗掉了半分颜色。
许怀棠叫住他,脸上还带着红肿未消,这两日他们都没有说话,再开口时,犹如铁锹破冰,生硬又疼痛,到底是不太自在。
可许怀棠没办法不开口,穆尚松脸色太差,这样壮的一个人,好像没了主心骨,随时都会倒下,许怀棠很害怕。
“松哥,你,你别出门了。”
穆尚松扭头看着他,许怀棠觉得好像是被深潭凝视着似的,浑身不自在。
“我没有逼肖先生走,也没有同肖先生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没有做这样的事情,请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穆尚松不愿多说,转身继续往门外去。
许怀棠心里酸得不成样子,快要呼吸不过来,大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找了这么多天,仍旧一点消息也没有,肖先生是聪明人,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让你找到他!”
穆尚松停住脚步,好似被什么子弹击中了似的,当下没有更多的反应,却也没有了向前走的力气。
他看不清现实,便有人替他看清现实,伸出长满细刺的藤蔓,要他抓住,把他拉出吃人的泥潭。虽然痛些,却能少掉迷障,给他些光亮和方向。
肖美人执意要走,穆尚松懂了,便没有再找。只是偶尔会发呆,也不晓得心中是不是仍盼着某一天,肖美人会拎着箱子回来。
穆尚松惦记着自己的诨话,当真给许怀棠寻了个“泻火”的,出身清白,年纪不大,是个学生,干干净净,配许怀棠正好。
许怀棠自然不想接受这份“好意”,连带着对穆尚松黑了三个月的脸,这学生好像也颇有手段,明明是被穆尚松寻来的,却很有几分真心的样子,见许怀棠不待见自己,也不恼,成天下了课便在穆公馆门前站着等,一连等了三个月,终于守来了许怀棠主动同他说话的松动。
两人在一起三年,刚开始许怀棠还不自觉避着穆尚松,后来便也没那么多计较,那位叫章世文的学生成了许怀棠的“家属”,进出穆公馆十分自然,俨然是一家人了。
许怀棠放下执念,便盼着穆尚松也能有一日快乐些,背着穆尚松同那位袁惜淳见了两次面,好容易将事情谈好,到了穆尚松这儿,这人竟然畏畏缩缩了起来,于是懒得同他做些思想疏导,直言直语道:“总之明日袁惜淳要坐火车回去见恩师,火车票我替你买好了,去不去都随你。”
穆尚松道:“让佣人帮我把行李箱收拾好。”
许怀棠:“…………好的。”
第26章 .
穆尚松很少有失眠的时刻。从许怀棠那儿拿过薄薄一枚火车票后,心里头总像有东西悬着,平静不下来,吃罢晚饭,也不晓得要做些什么,一个人回到房里听了一宿收音机,直到节目里的播音员同大家道晚安,才发觉一个字也没往自己耳朵里去。
许怀棠说得对,他很想念肖美人。
讲来又奇怪, 他是个脾气顶急的人,换作是以前,知道了肖美人的住处,或许连夜便要往那边赶;可这五年,细细数来,没有令他开心的事,家中的货运生意顺利,穆尚康身体越来越差,也疲了,搅不出什么大乱子。许怀棠替穆尚松留了个心眼,将每次穆尚康使y-in损招数的马脚全数集了起来,他自身作恶,必然会留下难处理的旧账,许怀棠脑袋灵活,用了些计谋,替穆尚康全攒着,哪日他想不开,仍要找穆尚松麻烦,便把这难清理的恶果尽数还给他,让他“好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