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迈着沉稳的步子,最终到了徐铁英的办事处门前——政治处,党通局的要害部门。
守门的依旧是孙秘书,见他来了,转过身轻轻敲了敲门,侧过脸朝室内通报:“主任,崔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徐铁英的声音很平淡。
崔中石仍旧微微笑着,但这次他没有再拉过孙秘书的身子,轻巧地递上那支专为他准备的名贵钢笔。上辈子他这么做了,却没想到孙秘书竟是清廉之人,只得一边将笔收回,一边夸赞孙秘书几句。
孙秘书转过身,打开门:“请。”
崔中石将门轻轻带上,注视着正低头写文件的徐铁英,空气里突然浮起静谧难言的气息。徐铁英没有理他,崔中石也不动,静静地站着观察对方,心中算计着该怎么样应付。
徐铁英没有停下笔,却是开口了:“中央银行和财政部的人,你都见到了。”
崔中石轻微地抿了下嘴,轻巧地回答:“见到了,” 随即嘴角勾起温和的笑容,目光落在徐铁英身上:“他们都说,有主任在,一切都没有问题。”
徐铁英停下了手里的事,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展开笑容,轻嗤了一声:“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崔中石见时机成熟,几步走向徐铁英的办公桌,徐铁英恰巧抬起头来,二人双目对视。
崔中石仍旧是惯常的淡定温和的模样,只是嘴角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地微微下撇。
徐铁英要开条件了。
“小崔啊,这句话我要分两层意思给你讲。”说着徐铁英点了点头,“你呢,得理解了。然后电话转告你们老板。”
崔中石的头轻轻朝右一偏,眼睑向下遮住了半颗眼珠,轻轻点了点头,似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徐铁英打开他送来的贵重皮包,面带笑容地问:“这里面装得什么?”
崔中石轻轻瞥了一眼箱子,嘴角微微上翘:“我们行长说了,里面的东西不是送给主任的。”然后睁着真诚的眼,继续说下去:“主任也决不会要,可为救我们大少爷,”崔中石垂下眼眸,停顿了一下:“可主任派了那么多人,帮忙出力做调查。”
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徐铁英,声调平稳而温柔:“局里又没有经费,出勤的车马费,我们总该出的。”
徐铁英看了眼箱子,抬眼轻叹一声:“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啊,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崔中石不自觉地用手轻轻扶了扶镜框,随即微笑道:“为了稳妥,昨天我到南京花旗银行现提的。也就十万,今天上海交易所的比价,一元兑换法币一千两百万。”
崔中石不出意料地看着徐铁英的眼神变了,变得闪烁而潜藏贪欲。
空气中的那股难言的静谧又漫溢起来,崔中石仍旧微笑着,他在等。
等徐铁英动摇。
也在赌,赌自己这辈子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
他同样有他的筹码。
徐铁英注视着崔中石的双眼,似是极为认真地说:“你得如实告诉我。”
崔中石不动声色,淡然与之对视:“主任您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走私倒卖物资的事,跟你们行长有没有牵连。”
崔中石淡淡微笑,轻轻抿了下唇:“您说的是哪方面的牵连。”
“有哪方面的牵连就说哪方面的牵连。这对今天下午开庭救你们家大少爷,可至关重要。”徐铁英右手按在办公桌上,抬眼看着崔中石,说出的话却似有千斤重。
开庭救方孟敖。
方孟敖。
方孟敖。
这个名字忽然在崔中石的胸腔里回响,来回地旋转,撞得五脏六腑都感到疼痛。崔中石向来是冷静的,趋利避害的事他做的最好,可一旦涉及到方孟敖,往往丧失了理智。
崔中石静了几秒钟,就如同上辈子那样答道——
“主任是通人,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帐,肯定是要从我们北平分行走,背后牵涉到宋家的棉纱公司,孔家的扬子公司,”说到这里,崔中石抬眼看了看徐铁英变化的表情,微微勾起嘴角,继续道:“我们行长,也不能不帮他们走账。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主任保证,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钱,我们北平分行包括我们行长本人,没有在里面拿一分,一厘。”
崔中石坦然与徐铁英对视,他的神情让人只感到真诚。
徐铁英的右手离开办公桌,斜着眼看他。
崔中石郑重了表情,好似想起了什么,认真缓慢地说:“是不是昨天,北平□□的事儿,给救我们大少爷,添了新的难处啊。”
徐铁英轻轻点了点头,“你不瞒我,就算是犯纪律,我也得给你透点儿风啊。”
崔中石面上仍是温和的、为徐铁英着想的神情,在心里却微微笑了。
透点儿风?
是要狮子大开口了吧。徐铁英这个所谓“二如将军”,杀人如麻挥金如土,不趁此机会捞一笔,也愧对他这个名号了。
“今天下午开庭,你们家大少爷的案子,和空军走私案,并案了。”
我知道。崔中石垂下眼眸,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答案,心里还是不免感到棘手,和难过。
方孟敖啊方孟敖,我崔中石上辈子,包括这辈子都要栽在你身上了。
“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太不像话,前方那么吃紧,他们还敢在后方这么紧吃!”说着徐铁英用手敲击着桌面,似乎极为愤怒。
崔中石沉默,惯常温和的眉目也变得难看起来,这种事情,不管过多少次,他都没办法释怀。崔中石是谁?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实际管理北平分行所有账目,经过他手里的钱,足以让北平的每一个人都饿不死,可是依旧爆发了上万人规模的□□,原因是北平拿不出给这一万学生每天每人半斤的粮食。
中央银行钱也划过来了,他崔中石也把购买粮食的钱一分不少地划给民食调配委员会了,可粮食呢,卖粮食的钱呢!通通打了水漂!这中间的钱经过多少次转手,又被谁拿了去,有谁能说清!
然而他没有办法,国民党内部贪腐严重到可怕的地步,他不能做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却还是为这些人把钱给洗干净了,一笔一笔地送过去,
崔中石轻轻闭起了眼,胸腔内的心脏跳动着,疼。
“将作战的飞机,调去走私民生物资!”徐铁英一边说,一边离开办公桌,走至崔中石身旁矮桌,拿起一份文件。
“昨天北平这么一闹,连美国都发照会了,”走至崔中石身旁,压低了声音,“接班的那位,趁机c-h-a手了。”
“原本确定由我们中统,调查审理你们家大少爷的案子,现在改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来接手,”徐铁英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他们主诉,我们现在倒变成了配合。”
崔中石的脸色依旧没有缓和,尽管仍是温和平静的样子。
徐铁英强调:“一件空军贪腐案,一件你们家大少爷涉嫌通共案,两件案子,直接间接和你们行长有牵连,”徐铁英轻嗤了一声,“你说说,这个忙,我怎么帮啊。”
崔中石明白徐铁英这话什么意思,徐铁英现在不能直接放了方孟敖了,但他有这个能力让国防部放过方孟敖,只是,要崔中石拿出更大的筹码。
崔中石沉默了,上辈子他是拿侯俊堂百分之二十的的股份,价值四十七万美元的钱让徐铁英帮忙救方孟敖。
而他,也因此死了。
钱啊钱,真不是个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崔叔活了……
☆、毒贝(二)
拿不拿钱给徐铁英,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崔中石面前。
拿钱给徐铁英,救方孟敖,他死。
不拿钱,徐铁英一笑置之,方孟敖死。
不过,就现在这个情况而言,他死不死还有什么区别呢……
崔中石从西服中掏出烟,拿出一支,笑着递向徐铁英。
“主任,抽支烟。”他说。
徐铁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烟,料想到是什么事,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沧桑的老脸上皱纹纵横,看似忠诚清廉,实则贪腐已经浸到了他的骨子里。
毕竟国产党产私产,从来都弄不清楚。
崔中石依旧笑着,体贴地用火机点燃了香烟,严肃了表情:“主任,如果不是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些话我永远都不会说出来。”
徐铁英侧着身子,抽一口烟,烟气缭绕,斜眼用余光注视崔中石。
“只会接下来替去主任去做,”崔中石顿了顿,用一种带着坦白、真诚和轻微无辜的语气说,“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跟主任说了。”
徐铁英没有答话,走两步,吐出一个烟圈,坐在了椅子上。右手捏着香烟,抬眼看崔中石。
越看越觉得,高兴。
没错,就是高兴。
每当有人说这种话,将要给他送钱的时候,他都无比地高兴。
尤其还是这个人,从来都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做,怎么去做好。
崔中石弯下腰,从办公桌上淡然自若地拿起一支铅笔,轻描淡写地说:“空军作战部的那个侯俊堂,在民事调配委员会挂钩的几家公司里边,有多少股份?”他轻轻地问,面上是清淡安和的笑容。
仿佛这不是一场行贿,而是一场精密优雅的艺术。
徐铁英拿着烟,张开抽烟的口还没有合上。自上往下地看着崔中石,眼珠在眼眶中来回转动,然后随着崔中石的动作斜着眼睛看他在纸上写下一个百分比的数字。
令他心动的数字,但他没有任何表露,只是看着。
崔中石的手很瘦,像竹枝一样细润修长,一看就是常年写字走账的手。
铅笔滑落的声音沙沙的,徐铁英的心更加动摇了。
崔中石将纸转向他的方向,让他更为清楚地看到这个数字。
百分之二十。
现在这张纸上的,只是字,可是眼前这个人,有能力让它变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