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随时能对人生放手吗。”他靠近他,耳语似的说,“你感觉活着糟透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安静下来周围就只剩下虚无和幻灭,只有一点点不甘心和对世界的怨恨支撑住你,但你时常觉得厌倦,认为还是拖着这荒唐的一切去死。”
“那么你陪我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呢,亚当?”
亚当说不出话,也想不出答案。
伍德放开钳制他脖子的右手,回到稳稳的驾车姿态。
吉普车开进一条下坡路,两旁的石砖墙面贴满广告纸、不堪入目的画像、黑笔写的骂人话和诅咒,就像生活最y-in暗的一角。
“我是个杂种。”伍德冷冷地说,“从我一岁能听懂话到十五岁,我的父亲都是这么称呼我,婊子养的,一千个父亲生出来的杂种——我母亲逃跑了,她受不了他。在他的妄想里,她每天都跟男人生孩子。”
他目光空洞地望着一只只肮脏的垃圾桶,刻意压在心底的记忆像岩浆一样浮起,发出腐臭的气泡。那些往事,即使在他足够理智和成熟后,也绝口不提。
这时却被迫提起,伍德不得不深呼吸,才能让视线清楚一些。
“她在德国和父亲认识,说她是个意大利姑娘,这是个谎言,害得我和父亲走了十一个国家找她。不过生活对我没什么区别,他总是把我关在房子里,不管我,也不跟我说话。当他找到我,就开始说那些疯话,说我将来会和男人上床,满大街勾引人。我得不停地重复‘不,我不会的,爸爸’,‘我爱你,只爱你一个’。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变成他说的那样子,因为我是那个女人的小孩,这是……血缘,最粗暴的关系。那个时候我为了讨好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是我父亲,我希望他爱我,可是想到他爱我,又越来越让我作呕。”
伍德紧紧抿住唇,有几秒的强烈眩晕。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持续说话,充满威压和强迫的力量。它们如此强大,几乎覆盖住他,他不想一辈子在里面出不来。
“十四岁那年,我对x_ing发生了兴趣,应该是父亲放在我房间里的,杂志和录像带,想试试我的反应。当晚我跑了出去,再也没回家。”
那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男x_ing生理,却让他在小巷子里缩成一团,崩溃地想自杀。
亚当想起那场干架,女人解开的胸罩——原因原来是这个,人类最原始的x_ing欲,被他的父亲定义为罪恶,使得伍德拼命地否定,折磨得自己要垮了。
“我们当时已经到美国了,父亲去拜托了鲍勃,他们是高中同学,鲍勃退休以前是特警,和FBI的探员有些交情。我不知道父亲编造了什么借口,他找到了母亲,用我的名义约她出来,在一个汽车旅馆——”伍德停了停,酝酿开口的力气,“他把她烧死了,绑在一块儿烧的,我敢说他盼了大半辈子这个时刻,真是可怜的女人,我还没见过她呢……”
那个半人半蜘蛛的怪物原形是谁也清楚了。亚当心想。伍德脑中闪过微弱的火花,他记得他的母亲是彻底烧成了焦尸,那怪物却只有头部被烧……
但是他现在不在思考状态,疑惑闪了闪就消失了。
他想起葬礼,鲍勃的妻子南茜头上的黑纱和慈爱的笑容,她对他说一切会好起来。他也这么以为,他们会生活在一起,摆脱那对父母,拥有一个正常、美满的家,可是什么都没过去。
这该死的青春期,天杀的欲望。南茜的祈祷词每一字一句都敲打在他心里,她温柔的教诲令他坐立难安:你必须贞洁、善良,你要做这世上的义人,不能变得懦弱,不能输给魔鬼的诱惑……
每次他听着,喉咙口就涌出一股苦涩的,心口发闷的味道,一直浸到舌根处,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他竭力咽下去,在苦闷中挣扎度日,那些祷告竟然和父亲恶梦般的诅咒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区别。
胸口积聚的疼痛使他持续不断地想伤害他人泄愤,黑暗的欲望在骨子里涌动,最终只有离开。
那个小家庭有可爱的外孙女,善良的老夫妇,他不能待在那里,他不属于那里。
地狱没完没了,也许会占据他整个人生。
车停下,伍德点燃一根烟,冰蓝色的烟雾徐徐散开,映着他略带迷离的眸光。亚当这才注意到,车子对面有一座小屋,中产阶级的人家,有漂亮的白色阁楼和打理得十分美观的花园,在暗沉的天空下,有种虚幻不实的朦胧感。
“你想在这里解决?”
“不,用眼睛设下障碍比心里丈量距离牢靠得多,担心他们的想法一路上快把我逼疯了。”银发少年用力掐熄烟头,这不是个神经质的动作,而是想起同伴还带伤在身,他的眼中渐渐浮现出思索的神色,“寂静岭游戏中,大铁头是主人公内心暴力的象征,也是对他罪孽的仲裁。我想,我和父亲都有可能。我看过心理医生,他说我患有焦虑症,导致我有暴力冲动,建议我爱上什么人,和她建立关系,会慢慢好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做呢?”亚当凉凉地说,在未来的时空中,伍德确实是结婚了的,还有个小女儿。
真不可思议,那样的家庭伤害,他居然能在精神上痊愈。
伍德没好气地瞪他:“我不会爱上女人……男人更不可能。最好的方法是我今夜死掉,那所有人都没事了。”
“圣人的傻念头,愿意为我舍身和希望自己消失掉是两回事,你的精神会因自我毁灭出现真空,最先完蛋的是你最在乎的鲍勃一家。”亚当温文地笑着,将包裹着糖衣的炸弹丢过去,伍德回以冷笑,这世界就是这样,把你逼得走投无路。
“也可能是你。”他柔声道。
“哦?”亚当维持僵化的微笑表情,大脑奇异的一片空白,那句“杀了我”在里头回响,还有伍德当时的眼神、语气……该死的精神力者,在他的脑子里作乱。
“你一点不怕这里面已经像开膛手杰克光顾过一样,尸体被剪得破破烂烂了?”好不容易,他挤出一句反击。却在恢复思考能力后,发现这实在蠢透了。伍德要是精神垮掉,他会跟着陪葬。
枕在方向盘上,银发少年眼里浮起一种从灵魂里面渗透出来的疲惫,轻轻撩了一下垂在前面的刘海,露出柔和的白皙额头,没有月光的夜晚,他脸上仿佛心底最惨重伤痕活生生揭起的伤感被另一种情绪掩盖,虔诚而憧憬。
“鲍勃一家是好人,我永远不可能这样对待一家好人。”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希望,也许不能挽救我,但是能给别的人幸福。
他还记得那个警灯闪烁的夜晚,鲍勃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盖在双亲身上的白布。南茜牵着他的手,离开十字架耸立的墓园,那温暖的触感融化了他内心某些冰冷的东西。
他想当一个好人,这样的人在你感到绝望时,他们一定能拉住你,让你不会对生活放手。
哗啦作响,一只塑料袋递到亚当面前。
“吃饭。”
“吃饭?”亚当愣愣重复。
伍德毫无转圜余地地说:“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也得把晚饭吃掉。”
红茶还有些热,泡得很浓,亚当浅淡的味觉也能尝出微涩的苦味。
伍德在后座翻找,这辆车是他向朋友借来,那家伙私藏了不少武器货,也被他搬了上来,作为打怪物的装备。
卡利科9mm冲锋枪、英格莱姆M11微声冲锋枪、美国M16式突击步枪、防暴手雷、警用闪光弹、各种型号的子弹和黄色炸药……伍德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
这可不是大学教授应有的行为。亚当白了他一眼,乘同伴在整理武器,启动腕表的超空间联网系统,不出所料,因为伍德打开了心防,现世的网络可以联上了。
修曼·伍德(Hulme Hood)
197X—?在家失踪,现年34岁。
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讲师,副教授。
略过一些生平的介绍,亚当着重在家庭关系上查找,几行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妻:希尔达·威廉姆(Hilda William),原籍英国,4岁母亲改嫁,16岁父亲去世,考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文理学院。
200X年公车事故去世,丈夫伍德和女儿尔莎卷入遗产纠纷,被追索明尼苏达州一套房产。同年查出尔莎患有先天x_ing心脏病,DNA核对病因是近亲结婚……
近亲结婚!?亚当紧紧盯着希尔达的照片,看了一会儿,调出前面伍德父母的资料,一张退色的黑白照映入眼帘。
难怪他觉得她们有点相似,彩照上的女孩有一头阳光般灿烂的金发,恬静秀美的笑靥。而伍德的长相比较像父亲,眉梢眼角都是德裔的坚毅,但那精致迷人的轮廓,线条分明又透着柔和比例的五官,却有更多母亲的影子。
也许他们曾被人说有夫妻相,可是彼此一定没想到,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然后在希尔达意外丧命,这个事实被遗产纠纷摊在了伍德面前,再以最残忍的方式印证在了他女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