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经历过一遭生死,万般成空。他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在这儿再来一遭了。要他放手,不甘心,不情愿,他永生难忘幼时那些悲辛苦痛,钱财上固然不缺乏,不至于沦落到为一日三餐发愁,却受够了世人的轻忽慢待,恶意揣测。孩童无知,说出的话总能叫他躲在角落偷偷哭泣,而邻里街坊的议论更是让他攥紧拳头,恨不能冲出去同他们大打出手。待到能够出入社交圈时,上流人士固然光鲜亮丽,但骨子里同幼时那些人没甚区别,用词只有愈发险恶刻薄,总归是看不起瞧不上。母亲之所以早早逝世,同她年轻时受的罪脱不开关系,而那些往事虽母亲绝口不提,他却在往后打探的一清二楚,无非是遇人不淑家族打压而已。她短短的一生,都被赵、顾两家耗尽了。
可倘若要他再来一次,他又厌倦了,不愿费这个劲。他打心里并不认同这个世界,总觉得这不是自个儿出身的那片天地,自个儿在这儿就像个客人,总归要回去的。他醒过来时,母亲已经去世了,他虽遗憾,反倒松了一口气,没甚悲痛之情,说到底,他没把这个世界的母亲当成生他养他的那一个。他同她,并没有经历那十多年的朝夕相对,同甘共苦,更没有那份子血脉相系------她的孩儿,是这个十五岁的顾淮安,那个因过于伤痛而一病不起的少年人,而非这个历经沧桑的灵魂。他一直在怀疑,在迷惑,自己到底何德何能,竟能逢此机缘,逆转乾坤。又是哪位大能有这般惊天本领,他这般作为,又是为何?更甚而,淮安也在想,自己是真个重生了么,他所经历种种,同他那天地似是而非,而他这几年间真可称得上气运鼎盛天地所钟了,好似这世界乃是一本书、一部游戏、一片荒诞不经的故事,而他就是主人公,正在上演一台好戏。
淮安平素看过一些电影小说,其中有些理论颇有可堪琢磨之处,譬如“缸中之脑”“网状时空”“黑客帝国”“楚门的世界”等,内心深处总觉这世界颇为虚假,但日夜相对,耳鬓厮磨,情动纠葛,气息温热,言谈举止历历在目,愉悦痛楚清晰可感,渐渐不能分辨,个中矛盾,实在令人踌躇。
而这般挣扎之中,对赵、顾两家,亦只好敬而远之,不再过多询问干涉,放纵自己,过一日算一日罢了。虽说如此,此时听到赵家,却也不由有些兴趣。
袁闻天对赵家却是一知半解。他在外打拼二十余年,归宗亦不过区区一载时光,纵是天资聪颖,家族爱重,如何及得上他人自幼耳濡目染,明了内情。此时谈及之事,不过口口相传之野闻轶事,外人之猜测一二罢了。
末帝逊位已有三四百年,华夏虽号称共和,然世家名门,上下尊卑,如何能消得去?四九城中,大大小小之交际圈网络一众人等,代代相传之姓氏,不过那些熟面孔。前朝皇室之白家,清贵尊荣;另有千百年传承,历经数朝数代而不倒之著姓大族,譬如博陵崔氏、太原温氏、京兆杜氏、清河谢氏、河东柳氏、荥阳顾氏等,皆是政商军界举足轻重之头面人物,彼此互为婚姻,合纵连横;又有一干新朝实权家族,两三代人cao持权柄,起居八座一呼百应,金馔玉食诗书教养,养出些气派来,也算是新兴名门;更有近年来气运兴盛,新近发迹之门户,虽则一朝富贵,到底为人轻视。
赵氏之发迹据记载乃是在前朝开国之时,其时天灾频仍,朝堂上贪官污吏横行,天子贪图享乐昏庸无能,而苛政日渐加重,各地兵锋四起,窥伺大宝。当年高祖提三尺之剑,将十万精兵,横扫天下,开朝立国,而赵家先祖为其麾下一文官,可谓倾家相随。得天下后高祖酬功,待他自然恩宠有加,信重无比。赵家先祖颇知进退保全之道,于高祖君臣相得,死后得以陪葬帝陵,而赵家也由此崛起,历代之后,成为世家大族。
金陵赵氏乃是一等世家,枝繁叶茂,本家旁支总计数百房头,散布华夏各地。留守金陵本家那几房,乃是长房、三房、四房,而二房家主赵守拙因才干出众,故而长驻京师,平素并不回金陵。
袁闻天要说的,乃是三房家主赵守诚一桩陈年往事,因当初闹得颇大,故而直到如今依旧时常有人提及。
要说这年代早已不作兴什么三妻四妾了,但有权势的男人们要寻欢作乐,总能想出法子来。通房姨娘倒是没有了,在外面儿包个小姐养个外宅却是可以的,只不过都晓得家里那个黄脸婆才是要过一辈子的,倒少有人闹得不成形。
赵守诚便是那个不像样的,到今日还给圈里人拎出来教育子女守规矩。
这人说真格的,倒还算是个人物,乍一看,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颇有一番君子气度,为人处世,也很知道进退,手腕也算过得去,只可惜有一桩毛病,那便是好色。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连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了,可见好色确乃人之本x_ing,并不分什么男女。坏就坏在赵守诚的行事作风上。圈子里人也有同道中人,大都找些小明星、公主之类的,图的就是你情我愿,把话说在前头,定下些规矩来,方才不会闹出乱子。可赵守诚偏不,他讲究一个情调,非要寻摸那些良家女子,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认认真真谈恋爱,送花送首饰,上下班上下学接送,吃饭看电影逛街,每一件都是花了心思的,等上了手,没了当初的感觉,又抛诸脑后了。这还罢了,有几个因着人家有了男朋友,不肯跟他,他还颇使了一些不入流的法子,逼得人家小情侣分了手,他再作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儿来趁虚而入,玩儿到这份儿上,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看不起他。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里不s-hi鞋”,走夜路多了终究见了鬼,赵守诚一日又看中了一个女孩儿,好人家出身,念过书上过大学,那会子在赵家旗下一家公司上班,样貌清俊,为人温婉柔顺,更好的是,竟没有男朋友。赵守诚喜得不行,整日介跟进跟出,殷勤备至,直闹得沸沸扬扬,公司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这是自家少主看中的人,当面是恭恭敬敬,背后不晓得多少闲言碎语。女孩儿家本本分分做人,几时听过这些混话,虽面上不显,回家后大哭一场,两只清凌凌大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嗓子也哑了,把家里人唬了一跳。问清楚缘由后也是气不过,到底底层人家,只道说个清楚,也就了结了。哪知赵守诚誓不罢休,一连纠缠了大半个月,他自认长得好,有身份,又肯伏低做小哄人开心,当真是再好不过一个男朋友,原以为女孩儿不过是欲擒故纵,哪晓得人家是当真看不上-------公司里的女职员谈天说地,哪个没说起过这个少主?都道是冷心冷肺,得手前千好万好,到手了就看也不看一眼,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女孩儿家?男人还可称得上风流,女孩儿家没了清白名声,怎吃得住别人风言风语,往后的日子还不晓得要怎么捱------女孩儿原想寻个情投意合老实本分的男子,认认真真谈恋爱,顺顺利利结婚,生儿育女,夫妻间白首到老过一辈子,谁成想遇到这么个无赖?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罢手,到最后反而被公司里那些人背后说她忒矫情,吊着人家少主,也不晓得清高个什么劲儿。
她生x_ing温柔,从不高声说话,骂人都不会,气得日日哭泣,眼里常含泪水,神色也忧郁了许多。家里父母十分忧心,只好时常劝她外出散心,常常体贴照顾。她见父母这般担心,暗自里觉得自己当真不孝顺,不免对赵守诚愈发厌恶,决心要同他分说明白。
那日想来是闹得颇不愉快,外人只听得办公室里高声争执,或有器物碎裂声响,而后女孩儿双目通红,泪水盈盈,快步冲出,而赵守诚坐在办公椅上,神色愤愤,连连冷笑。
几日后,女孩儿被公司寻了个由头开除了,此后家中时有不顺。她父母作着小生意,因待人诚恳,处事公道,很有一批老顾客时常光顾,家里倒是颇有进项。然而赵守诚一个意思下去,自有人体察上意,要给这不知好歹的苦头吃。店铺常有无赖上门,工商局三番四次要求停业整改,资金周转不灵,还常常发生些小“意外”。女孩儿聪明伶俐,如何不知这是怎生回事,暗恨自己带累家人,眼中便不曾干过。眼见得事态愈演愈烈,纵是报警,也不过是推三阻四,她心下一横,索x_ing拨了那号码。
第二日一切平息,竟还有无赖地痞上门道歉送礼,家里人哪还不知女孩儿应了什么,顿时又气又恨,破口大骂之余,不免抱头痛哭。女孩儿反而平静,只道这也是命数,索x_ing捱到那人兴趣过去,自然可以回归正途。
不想这一待便是三年。许是投了赵守诚缘法,又许是得手不易,反而叫他舍不得,竟没有抛开手去。虽说时不时有旁人,但女孩儿每每提出要走,总叫他好一番折腾。
到了年纪,自然要娶妻生子,承继家业。第四年时,赵家为赵守诚寻了个好亲家,乃是京兆杜氏的嫡次女,妩媚动人,大方得体,更兼有个得力的娘家。女孩儿原以为这回算是彻底解脱,谁成想赵守诚倒是贪心的很,妻子他要,可情人也不肯放手的。反正这般作为圈子里也不鲜见,他只有这一个,倒还算的上是克制了。
女孩儿如何肯!她先前跟了他,便称得上是寡廉鲜耻了,如若同个有家室的男人在一起,那便是不要脸到了极点,她自己都要骂自己无耻了。却不想这档口查出怀了身孕。这孩子来的不凑巧,赵家是不肯要的------孩子多得是,杜家这门亲却是丢不得。女孩儿被赵守诚催逼着去堕胎,恨不得一刀捅死了他,与他这孩儿不过是个祸根,与女孩儿来说这孩儿却是自个儿的骨血,哪里下得了这狠手!赵守诚强压着她去医院,她暗自筹划大半个月,虚与委蛇,半路上寻个机会跑了,因到底有几个至交好友,又提前准备了银钱物事,东躲西藏,餐风露宿,连往家里打电话也不敢,颠簸了大半年,在异地生了个女婴。
说到此处,淮安心底滋味当真是复杂难言。那个女孩儿,他知道那是谁,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外婆李淑贞,而那个瘦弱的女婴,就是他的母亲赵婉晴。赵婉晴对这些往事绝口不提,直到她因病去世,顾淮安带着她的亲笔信和遗物来到顾家,慢慢查出这段故事,下定决心要为这两个被赵家和顾家辜负的女人讨一个公道。今日,他听着那些外人们的流言揣测,心底一时暗潮汹涌,难以平复。那两个无辜受罪的女子,纵他后来与赵、顾两家敌对,叫那些人付出了代价,但是如何又能偿还她们被耽误的一生呢?
这时,白鹤轩洗了手出来了,喊袁闻天去端菜,袁闻天自是乖乖去了。时至中午,故而菜色也颇为丰富,顾忌着淮安病才好了一些,便不见什么大鱼大r_ou_,都是些清淡小菜。枣儿熬的粳米粥,煮的软烂,正好下口。一份j-i汤氽海蚌,汤清如水,色鲜味美,回味无穷。